辽国皇帝的御辇正对着南薰门城楼,数里外,辽皇耶律大石眯缝着眼睛,昂首遥望着这天下最为雄伟壮观的城池,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城中飘来的一缕气息,脸上浮现出一种陶醉的表情,仿佛呼吸的不是空气,而是花蜜。
耶律大石的双目似闭非闭,过了好一阵子,方才猛然睁开,显出精芒一线,旋即神光内敛。他侧过头,温文尔雅地微笑道:“故地重游,情难自已,朕有个不情之请,还要烦劳赵大王,能为朕叫开城池,请为兄的到宫中盘桓一二吗?”
赵柯的脸如死灰,不知是愤怒还是害怕,双手在龙袍的袖中微微发抖,龙袍的上面尚且干净,下面却是触目惊心,丁丁点点满是血迹和泥土。朱仙驿最后的战斗残酷而激烈,赵柯的龙泡上,不少血迹都是忠心的班直卫士的。这些人深受历代官家荣宠不绝,从宋太祖开始,便世代拱卫皇室。所以皇命一下,他们便抛弃妻子护驾南行,舍生护主的,就在一夜之间全部丧身殒命。听了耶律大石的话,赵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却没有任何行动。他表情木然,若不是尚有鼻息,便和一具僵尸没什么两样。
耶律大石皱了皱眉,挥了挥手,两个如狼似虎宫帐军上前来,一左一右将赵柯架下了御辇。不久后,赵柯便被辽军夹在马上,缓缓朝汴梁城南薰门驰去。
耶律大石转过头,轻轻虚击一下马鞭。就在御辇的后面,数百名宋国宗室仓皇无比地站在泥土地上,毫无天潢贵胄的气度。周围的宫帐骑兵催马一拥而上,口中吆喝,长矛驱赶,让这群狼狈不堪地皇亲国戚向着军前走去。
耶律大石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这便是南朝身份最为高贵的签军了。假如汴梁宋军执意不开城门,那就用一两百名郡王、嗣王、国公当签军,为攻城的辽兵当矢石,倒要看看城上的宋军敢不敢将这群人一股脑儿都杀了。那十几个亲王,他到要留着后用,当作宋皇赵柯的替代品。而且,有皇帝和十几个亲王在手,按照宋国宗室封爵之制,嗣王郡王国公郡公之类,是可以源源不断的生出来的。
南薰门城楼上,几个班直卫士脸色苍白地望着城外,他们都是知道陛下已经被辽人俘获的望哨斥候,被张叔夜下令紧闭在城楼中不得出去。“那是官家!”一个声音忽然喊道。仿佛天要塌了。“指挥使大人,怎么办啊,放箭射官家?”声音已带着哭腔,“这是要谋反吗?”
旧封丘门外东侧,开宝寺大雄宝殿里钟磬声声清鸣,上千名僧人冒着被炮石砸中的危险,齐齐跪坐在蒲团上敲着木鱼,闭目喃喃有词,在方丈的带领下,他们还在祷告官家早日返回汴梁。当然,应当有无数王师拱卫陛下,以天威浩荡驱逐北虏,收服河北之后,最好直取燕云,拿下上京,让那个毁寺灭佛的耶律大石永堕阿鼻地狱。“罪过,罪过。”方丈和尚一不小心动了嗔念,随即又虔诚无比地为官家祈福,梵音佛唱袅袅回荡在大雄宝殿的上空。
战事一开,富商大贾纷纷南迁避祸,生意兴隆的寺庙街,生意一落千丈。紧邻着开宝寺,卖香烛素食的店铺已关闭了多日,只几个闲汉在街上游荡。施家香药店门口,一对夫妇愁眉苦脸地坐在凳子上,两人手中编着丝绦香囊,身旁的簸箕里已经堆满了,金银锦线编成香囊格外漂亮,弥漫着奇香馥郁,可就是无人光顾。“唉——,莫着急,莫着急,只等官家龙驾回来,生意便好做了。”施店主安慰老板娘道,又叹了口气。对普通百姓来说,官家就是天,世代生活在天子脚下的汴梁人更是如此。如今米价越来越贵,再多一个阵子没生意的话,家中恐怕要吃不饱饭,只盼官家早点回来。
外厢北城,保义军还在紧张地操练,无论是深受爱戴的东京留守邵武,还是被他们腹诽的河南马步军总管张叔夜,都不敢将这支太学生和市井闲汉组成的乌合之众轻易派上城头。张叔夜更将新建保义军的存在,理解为祖宗家法化匪为兵的遗意。收服汴梁城内两股不安分的力量,便是上上大吉。小校场边上,两个不务正业的庠儒军官正看着军卒们操演。虽然都是临阵磨枪,太学庠儒吃得比普通百姓好,平常开弓强身的也不少,兼之识文断字。预备要执掌一方州县的人,指导这些军卒进行简单操演还是能够胜任。
“官家居然弃满城百姓而去,一声不响的便逃了。”贾元振低声叹道。
“就算要走,也该留下宗室坐镇,稳定人心嘛。”刘文谷摇头道,“居然带走全部宗室?前朝玄宗巡幸蜀中,也留下了太子在北方抵挡安史叛军。”
“太子?”贾元振笑道,“官家大婚才几年?再说了,官家信得过宗室?”
二人正说话间,忽然,从城南方向传来一片哭声,刘文谷和贾元振好奇地抬头望去。“怎没回事?”不远处马援也朝这边问道。“不知道。”刘文谷一边大声回答,一边侧耳倾听,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军中严禁喧哗,聚众大哭更是忌讳,近乎营啸了。不少保义军士卒也停下了操练,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猜测倒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城头哭声越来越大,夹着含糊地嚎啕喊叫之声,顺着北风飘来。忽然间,刘文谷的脸色骤变,他听到了含含糊糊的“官家”二字,紧接着,又有人哭喊着道“官家被北虏擒获了。”众太学庠儒脸上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
许多操练中的军卒面面相觑,有人低声问旁边的:“老哥我耳背,好像听错了,你听清楚了吗?”那人一脸迟疑,不肯说出自己听见的,也去问另外一人:“老弟,你听见什么没有?好像是官......”一群人问来问去,不敢相信,没有人说出“官家”两字。这时,南面传来的哭声越来越大,清清楚楚的“官家失陷了”,“就在城楼下面”,这哭声仿佛带有传染性,起先还是城头的禁军在哭,后来城下的百姓也跟着哭了起来,仿佛一片巨大的愁云缓缓地笼罩了整个汴梁,终于,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了这一残酷的梦魇。
保义军卒伍队形完全散了,庠儒军官们也没心思整顿,人人面如土色,不知如何是好。“咣当”数声响起,格外的刺耳,马援眉头一皱,循声看去,却是几名士卒的长枪失手跌落在地上。
整个汴梁军民百万,无数人的绝望和哭声汇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而最先发现官家被俘的南薰门则成为整个漩涡的中心。虽然邵武和张叔夜早已下令,只要辽军靠近城池,就乱箭射死,但辽军押着官家到了城下,城上禁军哪个又当真敢开弓放箭?别提更远处,数以百计的宗室已被押到了辽军阵前。
东京留守邵武的脸色灰败,他再看了眼城楼下面,被辽军押在中间,恍如死人一般的官家,长长的叹了口气,低声道:“官家和宗室俱都失陷,军心民心已丧,到了这一步,汴梁城怕是保不住了。辽军劫掠金帛等外物倒罢了,邵某所忧者,这一城百姓而已。”张叔夜面色寒冷,没有说话。邵武脸色复杂,低声又道:“辽主若能杀白马盟誓,入城后只取金帛钱粮,不纵兵洗城,约束部属不滥杀,不淫妇人,不强掠城内百姓到北国为奴。主辱臣死,这献城的骂名,邵某一身担之。”
“邵大人。”张叔夜听出他有殉城之意,面色大变,“不可。”邵武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颓然道:“遣人出城,向耶律大石申明条件。他若不答应,则玉石俱焚。”他满脸悲愤,又看了眼城下的官家,踉踉跄跄地跪倒在地,缓缓地,行了三叩九跪的臣子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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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门关,峭壁耸立,修筑在峭壁之间的关城上,河东路经略副使折可求接到了金牌急脚递,他展开一看,顿时面色大变。折可求原以为这是圣旨,谁料却是来自西京行营。彰信节度使曹迪坦言相告,除了先皇第三子,景王赵杞尚且安好之外,官家赵柯和其他宗室都已落在辽军手中,汴梁失陷也只在旦夕之间。
当此国难之时,为了不让辽国借此要挟,唯有立景王赵杞为君,以新君之名,号召天下各军州或输送粮饷,或新练勤王之师。曹氏和折氏、杨氏将门,世受宋室厚恩,委以边镇大藩。此时更当齐心协力,共赴时艰。在文书后面,附有赵杞颁下的圣旨,封杨彦卿枢密副使加太子少傅,封折可求为侍卫马步军指挥使加太子少保。除此外,还有丞相蔡京书信一封,东南数十州县官员,已然同心拥立景王赵杞为帝,劝说杨彦卿折可求二人要以国事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