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面对一件件熟悉或者陌生的景物,楚逸完全冷静了下来,默默坐到沙上,楚逸盯了一眼茶几下面,一套陶瓷茶具的边上不出所料地放着一盒“红梅”,这是楚临海多年养成的习惯,拿出一只香烟给自己点上,弥漫升腾的烟雾袅袅上绕,楚逸终于有了一点真实的感觉,自己果然还是自己。
回味起前翻在王璐家所听到的话,楚逸再度调用起脑海中那些模糊的记忆,三山市机械厂,同许多那个年代过来的国有企业一样,都曾经有过辉煌的时期,五十年前,当时的三山市还不过是一片山地,只有一个叫做梅西的不大村落,后来出于国家战略防御的考虑,硬是在重山之中建立起了这一套完整的工业体系,三山化工厂,三山钢铁厂,三山机械厂就是这套工业体系中领头的三驾马车,作为三山市经济领头之一的三山市机械厂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在整个东海省乃至于全国都有巨大的影响力,凭借其过硬的技术水平和坚实的产品质量,一度占据了全国市场份额的大半,甚至远销海外。
至于这次中央领导欧洲之行所参观的那家捷克现代化厂房中,为什么会出现一件五六十年代已经过时的三山市机械厂出产的产品,这点就有些令人玩味了,纵是这样,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三山市机械厂当年的兴盛也可见一斑。
自改革开放以后,三山市工业的三驾马车就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九十年代开始,三山化工厂,三山钢铁厂先后改制,三山机械厂出于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却一直停滞不前,到了九十年代中期,三山市机械厂甚至已经无法生产,工人绝大多数都自谋出路,如果不是这次中央领导欧洲之行中的“偶然”遇见,或许三山市机械厂就会如同那个时代许多走入困境的国企一样,被人们所遗忘。
“它终究会令人遗忘的。”楚逸把烟按进烟灰缸中,仔细地拧了几下,确定没有了余烟之后,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对于三山历史有着深刻了解的楚逸自然清楚,上市之后的三山市机械厂根本就是一个空壳子,除了顶着一个上市公司的华丽外衣,知道内幕的人早就不对它抱有希望,到了两千年以后,一直靠着省市支持苟延残喘的三山市机械厂终于被丢入了历史的垃圾堆,连带害苦了不少的普通股民。
三山机械厂的倒闭,引起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众多原机械厂员工到了最后连基本生活费也无法保证,而当时的社会保障体系还远远没有建立起来,退休的老工人也领不到退休工资,许多工人迫于生计只能从事最低贱的职业,而一些老工人只能住在窝棚里,依靠捡菜度日,甚至于一些女职工为了一家老小瞒着家里人从事哪些不为人所齿的行当,酿成了一幕幕的悲剧。
三山市乃至东海省的社会局面一下子开始动荡不安,后来在省市领导的强压之下,虽然事态得到了压制,不过巨大的副作用一直持续到了楚逸出事以前,当其冲的就是三山市化工厂,为了平息机械厂工人的愤怒,省市领导让本就在改制中艰难挣扎的三山市化工厂对机械厂进行托管兼并,而作为一个上市公司,为了应对公众的质疑,机械厂这个空壳子又在资产清算的时候又额外增加了巨量的根本不存在的资本额度,这件事犹如一根沉重的大山,成为了三山市化工厂日后日薄西山的导火索。
上市这件事情在当时看起来似乎对于任何人都没有好处,省市领导自不必说,只把机械厂看成是一项任务,一个包袱,厂里的职工也没有得到多大的好处,上市之后他们只能拿到那微薄的基本生活保障,三山市似乎也没有得到好处,每年不但不能从机械厂得到利税,甚至年年都要用市财政来补这个大窟窿,至于普通的股民,那更加谈不上什么好处,不知道多少不了解内情的人因为机械厂的上市而亏得血本无归。
问题是,这件明显对于所有人都没有好处的事情,这个明显只亏不赚的企业,却赫然成功地进行了上市挂牌,并且后来苟延残喘了整整五年,其中的空架子后来又被计算成为巨额的国有资产并入三山市化工厂,成为压趴下三山化工厂的最后一根稻草。
存在即合理,楚逸虽然不完全赞同这句话,但是三山机械厂的情况在所有不合理的表面之下,一定存在不为人知的合理性,只不过那时候的自己根本就只当做故事唏嘘一下,没有特别的去注意。
楚逸拿起烟和打火机,走回自己的房间,翻动书包,拿出了纸笔放在写字桌上,再度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三山市化工厂和三山市钢铁厂相依而建,楚逸推开窗户,凝视着窗外,层次分明的三山钢铁厂住宅楼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而在更远处,三山市的广播钢铁尖塔上那荧荧闪亮的灯火格外夺目,不如后来被刻意打扮那些俗气灯饰照耀的斑斓色彩,但难为珍贵的是一份内敛的宁静。
楚逸低下头,重新拿起笔,尖细地笔尖在洁白的作业纸上滑动起沙沙的响声,轻描淡写之后,几个名词赫然出现在了纸上。
欧洲,三山市机械厂,省市领导,上市,工人,结束,托管,三山市化工厂,在纸上依次写下了这几个词语之后,楚逸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缓缓地朝着窗外吐着烟雾,透过迷离的烟雾看着远处钢铁厂的万家灯火,楚逸心中似乎升起了一丝明悟,迅按住鼻头,在把“欧洲”两字轻轻划掉,这件事最多只能算是一个契机,也只是一个契机,可以不做参考。
楚逸看着剩下的几个词语,突然想起了几年以后兴起的一个电视游戏,游戏中会给人几个词语,然后让人联想剩下的一个词语,现在这种情形又是何曾的相似,只不过现在隐藏起来的词语,楚逸并不知道它们的位置,数量,还有扮演的角色。
三山市机械厂的事情前后连绵地持续了将近十年,前世并不关注这个方面的楚逸并没有去关心过这件事情的最终受益者,但是既然这并不代表自己不可以从中受益,在整个九十年代的中后期,大多数官员们还没有完全领会自己手中权利的最大价值,所以楚逸才知道这次事件中,许多省市领导的确并没有在这次事情中得到好处,最多也就是几个机械厂的领导得到了一点小油水,而也只有楚逸凭借后事的见识推断出了这件事情中一定有人获得了巨大的好处,不说上市之后从普通股民手上通过合法手段骗来的钱,单单是机械厂这个空壳子后来清算时候所得出的那个名不副实的巨大资产就足以让一个人目眩,而此刻楚逸知道自己如果能够插一手的话,无论如何也能够赚到人生中的这第一桶金,但仅仅是插一手吗?
想到这里,楚逸又看了一眼窗外,鳞次栉比的住宅楼内点点灯光在漆黑的夜色中分外刺眼,那些工人为了一个号召,为了这个国家奋斗了一代,两代,甚至是三代,没有人如这些人一样已经把工厂看做是自己的家,他们曾经在莽莽的雾幛中,在重重的山岭中,凭空创造出这么一片辉煌的土地,而现在却需要他们在自己创造的土地上为了生计而愁。
楚逸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圣人,以前顶多在网上算作是一个愤青,嘴上说话自然痛快,然而当自己真的接触到了这一方面,楚逸顿时陷入了沉思。
突兀而来的电话铃声立时打断了家中的沉寂,楚逸皱起眉头,心想这么晚了谁还会打电话,暂时放下了心中所想走到客厅,拿起电话听筒放在耳边:“喂,你好。”
电话中沉默的半响,终于还是说出了话:“晚上早点睡,冰箱里的菜都做好了,你热热吃吧。”
“嗯?“楚逸怔了一下,才下意识地反应过来是父亲楚临海打来的电话,淡淡答道:“哦。”
“还有,今天天凉,被子给你加了一床被子,记得盖上,闹钟也调好了,明天上学也别迟到,记得吃早饭,我要上火车了,挂了。”
不等楚逸回声,楚临海匆匆挂上了电话,楚逸听着电话筒中传出的“嘟嘟”声,一时间无语,为什么在自己原来的记忆中,这些话语,自己都没有映像?
把电话筒放回去,楚逸抬头看向客厅墙上的大钟,上边粗短的指针已经指到了9点,甩开脑海中的思虑,楚逸完全放松地伸了一个懒腰,既然暂时想不明白,那就不用一直走进这个死胡同,三山机械厂的事情至少还有几个月才能真正的浮出水面,凭着自己对于未来大势的了解自己也没有必要在一夜之内把所有的事情都想明白,何况,自己现在只是缺少一个突破点,并不是光光凭思考就能解决的。
而现在自己真正要面临的麻烦,应该是,楚逸想着重新走回自己的房间,看着写字桌上的那个可爱的米奇书包,摇头苦笑,自己既然重生了,就不得不面对一个普通孩子必须要面对问题,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