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我就大病了一场,本来我身体也不好,又看了那样一场血腥的刑罚,锦钰的血肉之躯被割得支离破碎,我总是忘不掉他的伤口,更忘不了他脸上的超脱,我不明白,哪里有人这样不怕死,不怕疼。
玉骨阿娘问我好几回,我哥哥如何,但是我提不起精神和她说话,我喉咙肿得吞口水都难受,说出的话也是断断续续,玉骨阿娘也不再问我,只叫我好好休息。
其实她问我哥哥的情况,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她。
本来我记忆里这个哥哥对我最好,我最讨厌四哥,他变着法欺负我,知道我身体不好,偏要把我硬背在身后,一个翻身把我耍泥地里,弄的一身误会。三哥哥听到我的哭声,比丫鬟婆子跑得还快,我红了眼睛,和他告状,对他说刚才四哥怎么这么欺负我,当然我添油加醋了一部分。
三哥哥把我抱起来,大手一抹,把我脸上的灰泥尽数擦去,只是他的手很粗糙,把我的脸磨得生疼,他把我交给小红,叫小红把我抱回房间洗个澡,吃点甜食。
我趴在小红肩膀上,回头偷偷看三哥教训四哥,只见他抬脚一踹,四哥就四脚朝地,像只乌龟那样趴在泥地里面,他扯住四哥的脖子训斥他,小红走得太快,我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四哥从那以后老实不少。
这一回我见三哥却没有从前那样亲切,可能是我长大了一些,他不好意思伸手抱我,就摸摸我的头,问我身体最近还不好,然后又拜托春爹照顾好我。我被刑场上那几个吓了一跳,手心里冒冷汗,他伸手牵我,我怕他问我为什么出了冷汗,就故意躲开他伸过来的手,他当时有点尴尬,摸摸鼻子说:“丫头大了,不好意思和哥哥亲切一点。”
我心里难过,不过两年我就和他生分成如此,赶忙把手擦赶紧握住他说:“哪里就生分了,我听说你娶了有伯伯家的女儿,叫有郁珍。”
他的眼神又充满光彩,也许是知道我还时时刻刻惦记家里那些事。我挺愧疚的,这件事还是玉骨阿娘吃完饭和我随口说的事情,亏得我记性好,还记得我这个三嫂的名字。
再往后,我头晕乏力,兴许刚才被吓了一下,身体愈发支撑不了,春爹让人抱我回厢房歇息,他和我哥哥要说几句话。
我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重要的话,后来我迷糊一阵,等春爹过来叫我我已经快睡着,于是就理所当然装睡,这样也不用和他告别,我心里明白,终究是和他们生分了起来。
春爹路上唤我,“雨烟?别装了。”
我嘿嘿地笑,“这会子才醒的,刚才不是装。”
春爹叹气,“你这样容易犯傻,以后可怎么办?”
我在他背上也不颠,可他说话那么小声,山风又那么狂,他说的话我听不清楚。
我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劲,第二年秋天就不能起床了,窝在床上听修枝山的秋风呼啸,听着听着,我发觉自己哭湿了被褥,我这么年轻,还不想早死,一没有愧对天地,二没有辱没家族,三没有放浪自我,也不知道老天怎么就和我过不去。
晚上玉骨阿娘踱步进我房间,我没有睡熟,其实也睡不着,夜夜咳嗽,我嘴里尽是铁锈味,阿娘抚摸着我的脸,我脸上一凉,才知道她流了眼泪,她不敢吵醒我,小声憋着气哭。
后来我就被送去了你那里,玉骨阿娘临走时哭得那双桃花眼通红,威胁你说:“雨烟要是好不了,我要你的命。”我现在想起来你不屑的神情,只想笑话你。
启程离开泪湖前,他们还是没有告诉我,我究竟生了什么病,要在这里住多久,什么时候才来接我。
我心里慌得七上八下,转身就抱住玉骨阿娘的细腰,“阿娘,别把我一个人丢下好不好?”
我十四岁,就比阿娘低半揸,可是我像个小孩子那样撒娇,因为我知道玉骨阿娘除了宠我一个小孩子以外,再不喜其他孩子,我就是知道,她心里早就把我当成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
春爹急忙过来拉住她,劝解说:“她如今病入膏肓,要是没有闻先生的医术,怕是撑不住这个秋天。”
我当时病痛难耐,宁愿死在玉骨阿娘的怀里,也不愿意跟一个陌生人整日相对,不过后来才知道也不是天天能见到你。
春爹好说歹说终于把玉骨阿娘劝走,春爹在大事上一向自持,玉骨阿娘看起来能当家,其实并不是,遇到大事拍砖定决策的一把手还是春爹。
我就这样又从玉骨阿娘和春爹身边离开了。
有时候时间这个东西奇妙无比,拿我现在十几年的生命当做我生命的全部,我自以为只能活到今年,虽然我只和他们生活三年,可是这三年已经几乎是我生命的五分之一,要是一个人活到八十岁,他生命的五分之一就是十六年,我的五分之一和一个八十岁老人的五分之一也没有什么不同。
他们一走就只剩下我和你。
我小心翼翼偷看你,打量你的五官身形,你一动我就急忙把眼睛挪开,怕你知道我正在做这样没皮没脸的事。
春爹是我见过最潇洒的剑客,玉骨阿娘是我见过的最娇美的江湖女子,而你,则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的郎中。
你不说话伸手呼唤我过去,我猜你怕我冷,想让我和你一起围坐在火炉旁边。
火炉上煮一壶清茶,下面的碳灰里居然都是松子,你扒拉几下,几颗松子就滚到手边,松子烤的时间长,都烤的发黑泛黄了,我咳嗽得那么凶,什么东西也吃不下。
你不许我喝茶,说这是绿茶,有寒性,入体会使我咳嗽更加严重。
我百无聊赖,仰头看你厅中摆设,侧屋的一块西域绣布吸引了我的注意,绣布上都是大朵大朵的波斯菊,我喜欢那样欣欣向荣的花束。
站起身,我缓缓走到那里想看清楚,你拉住我,把怀里的汤捂子给我,我低头一看你,你穿得比我更甚,一件貂皮毡毛斗篷,里面是鹅羽褂子,脖子上戴着兔毛长巾子……
你应当是个很健康的人,从你的脸上我也能看出,不过你似乎特别怕冷。
我是个仁慈的姑娘,“你拿着用,我不冷。”
我心里总想着万一我把汤捂子拿走,回头一看你,可能两条晶莹的鼻涕就挂在你那张稍有姿色的脸上,我做不出这样无情的恶事。
你本着为医者慈悲的心肠居然又给了我,“你用。”
“我没有那么冷。”我摇头说。
“你用。”
“真不要。”我讨厌婆婆妈妈的男人,就像你这个样子。
“你用。”
从头到尾,你只和我重复“你用”两个字,你可能也不喜欢我,第一次见面的两个人通常都会有一种清晰的自觉,这人喜不喜欢你,你一眼就能看出,我觉得,你不喜欢我。
我不想去看布匹,一站起来,其实我眼中冒金星,我有点累,又乖乖坐在你对面,看你喝那杯热茶,我也渴了,你居然没看出。
看着你的喉结上下起伏,我心里一阵嫉妒,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吃饭喝水,可是你这么健康,想干什么都行。
“小女临川晏雨烟。”我自报家门。
作为你的长期病人,表现得温顺一点还是应该的。
“我知道。”
“天元四年生人,如今满十四岁。”
“我知道。”
话不投机,我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和人家搭话,没见过你这样看病的郎中,怕是个江湖骗子,把玉骨阿娘和春爹都骗了一场。
“手。”
我把手递给你,你嫌弃地看我,掏出手绢覆在我脉搏之上,原来你有洁癖,本事不大,毛病不少。
光是把脉就花了半个时辰,我又发现你一个毛病,做事懒散,你是觉得我死的慢,所以想浪费浪费我的时间吗?我心里暗自问道。
你的手冰凉,因为你把汤捂子给了我。你把着我的下巴,不许我乱动,盯着我的舌头看了好大一会儿,我嘴巴张大,这个动作保持时间一久,我忍不住,吐了你一手的口水。
就知道你忍不了,你看着那只沾满口水的手,眼睛死死盯住我,要是那眼神能化为刀剑,我恐怕死了千百遍。
我摊摊手表示不管我的事,“是你不让我动。”
你唤人打水,还往温水里加了玫瑰花瓣,我头一次看见你这样讲究的医师。
你的弟子过来换水,你皱眉说:“把水倒了,盆也丢了去。”
说完又狠狠地盯着我。
“我不是故意……”我没说完你就走了,这样没有耐心。
没人管我,我又坐在大厅一个人玩,这里这样偏僻,从窗子眺望出去,外面是苍茫的大雪山,山脚下是一片不见天日的森林,我来时经过那里所以知道。
大厅里冷,几朵山间的白云飘进,从我身边溜走,我睁大眼睛,这样的景色别致极了,像仙境。
晚饭你过来接我,把我交给你的师妹,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姐姐。
我听见她叫你师兄,坏心眼的我也对你喊:“师兄。”
你回头说:“叫我闻先生。”
就像叫私塾的先生那样,我想你就是那样想的。
我点头甜甜地说:“先生。”就是没有把闻字添上。
你也不强求,让你师妹带我用餐。
她叫闻恩,是你最小的师妹,你们泪湖这一片天地都归你管,我算是看出来了。
江湖儿女,不惧朝廷,身处庙堂之外,都像自由的鸟儿。
闻恩幸好和你不一样,她爱说话,我问她什么她就会告诉我,我问她你叫什么,她回答我说你叫闻迁,是圣手门的掌门,从前你是师傅的二弟子,后来师傅把掌门的位置传给你,你一跃成了这里的首位。
泪湖终年有雪,明明现在只是秋季,却冷得像深冬,我的手冻得没了知觉,一滴眼泪也不敢流,我怕眼泪在我脸上结冰,那我这张脸也被冻坏了我就什么也没有了。
你们又不是修道的道士,晚膳这样简朴,没有三菜一汤,我匆匆喝了几口粥,反正没有胃口,我想我阿娘的乳鸽汤,红红的枸杞和金黄的姜丝,喝上一口,身上都暖烘烘。
看不见你,我心里更加冷,在一个陌生地方,往往你看见的第一个人就会是你第一个信任的人,你成了我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冰窟窿里最信任的人,可是你不能陪着我,下午那一会儿我一定把你惹毛了,你才不想再看见我,可是你答应了春爹和玉骨阿娘给我治病,难道你不管我吗?
闻恩问我说:“你吃好了吗?”
我说是,然后跟着闻恩走,你把我交给她,我就得听她的话,你们都是大人,就我是个小孩子。
闻恩带我去了后山,我惊讶这里居然有一汪温泉,咕噜噜滚热气。
闻恩展开长袖,拿出袖筒里一包黑乎乎的草药,一股脑倒进温泉。
“进去吧。”她说。
我蒙了,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是让我泡进温泉。
我没有在外人面前脱光衣服,扭扭捏捏不肯脱衣。
闻恩看不过去,粗鲁地把我的衣服解开,忽然,她的手一顿,没有再强行脱我的小衣。
她看见了我背上骇人的疤,腰间已经愈合的蛇纹口子。
我吓着她了,其实我也很愧疚。
“没关系,我自己来就好。”我同她说。
“你这是怎么回事?”她把我地上的衣服捡到手里拿着,把衣服上粘的几片树叶轻轻扯下。
我摇摇头,不是我不肯告诉她,是我也不知道这些恶心的东西哪里来,我这样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女孩身上没有几个地方白白净净。
玉骨阿娘不告诉我,春爹也不告诉我。
我自己想着,可能是晏家有仇敌抓了我报复,后来我爹害怕我再被掳走,就把我交给江湖上闻名的一对夫妇抚养,托他们好好照顾我,我玉骨阿娘心思简单,以为他们给了一个女儿,兴冲冲把春爹的无妄剑交换给了他们,这才是后来玉骨阿娘每次都说的,我是一把剑换来的姑娘。
我一向聪明,这样的猜测应该八九不离十。
闻恩问我:“水烫吗?”
我觉得非常烫,“还好。”
我硬着头皮撒谎。
没过一会儿就忍不住爬上岸,闻恩推我进水,“师兄说一个时辰。”
别说一个时辰,一刻钟我都呆不住。
“我困了。”我说。
“那回去睡吧。”闻恩松口。
我揽了衣服穿,急忙逃离。
“去哪里?”你伸手拦住我们。
我半个肩膀露在空气里,滚烫的水泡的我面色泛红,肩膀也红彤彤。
那里很长一道剑伤,虽然已经愈合,但是泡过热水,它比脸上的皮肤红得更深,毕竟曾经受过伤。
我怕你看见,什么医者不分男女,我根本不信这样的鬼话,要我在一个男人面前衣衫不整,我宁愿即刻死去。
我不知你看见我的伤口没有,但是你生气地说:“为什么不继续?”
我以为你训我,没想到你是在和闻恩说话。
闻恩小声说:“晏姑娘说她困。”
我点点头。
“回去。”你这话才是对我说的话,冷冰冰。
我左右为难,你不肯离开,我实在不好意思脱衣服下水。
于是我穿好衣服滑入水中。
湿衣服糊在身上,我怎么都不舒服,你赶快走就好,那样我就把衣服都脱了,也好过这样折腾。
“给她回去拿衣服。”
闻恩听话地离去。
温泉里的热气浸入我的骨子,我果然没有那么难受,咳嗽也停下来了。
“你什么时候走?”我看你坐在那里不动。
你不回答我,只是静静地翻看你的医书。
又过了一炷香功夫,我实在忍不住,终于把衣服一件一件丢上岸,背靠温泉休息。
我尽量低下身子,只露出一个头在水面上。
忽然,起风了。
泪湖有一大片梅花林,玉骨阿娘的红梅花就是从这里偷回去的。
这里的红梅有两个名字,一个叫美人笑,一个叫美人泣。
红梅花开,泪湖的人们就会说又到了美人笑的时节,红梅花败,他们会伤感地说这是美人泣,我觉得这个美人真是个性情中人,笑的时候夹雪携风,泣的时候流下血泪。
晚风把远处梅林的花瓣带了几片,尽数赏给了我,我看着面前飘在水面上的花瓣,小孩子心性一捧而起,竟然忘了那边的凉亭里还有你。
心随风动,你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也飘向这里,我想你一定看见了我身上的疤,蚯蚓一样弯弯曲曲。
你只当做一无所见,淡然地低头继续看你的书。
我丢脸丢到了姥姥家。
没过一会儿我就担心你走,我不认识路,要是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后山,我会吓死。
“先生?”我唤。
“什么?”
“你还在吗?”
“嗯。”
“还有多久?”
“三刻。”
“你们这里的红梅花举世无双。”
“嗯。”
我只是客套客套,可你居然一点都不谦虚。
“是你们圣手门的弟子所种?”
“不是。”
“那是你种的?”
“不是。”
“你喜欢梅花吗?”我没话找话。
你被我磨光了耐心,“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啊……”我说了这么久的废话,有点心虚。
“你怕我走,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你这样聪明,我想什么你都能猜到。
“那你走吗?”我可怜兮兮。
你是个坏医师,你说:“你死了我自然就走了。”
我只不过第一天见你,你对我竟然有这样的敌意。
我说不出话,心里委屈得想哭。
很快我们之间又恢复平静,我不扰你,你不管我。
我在心里诅咒了你这个没有嘴德的江湖假郎中一千多遍,可你还是好好坐在那里。
你看的是《黄帝内经》还是《本草纲目》,我很好奇,我也只知道这两本医书而已。
我还是忍不住问你。
“《伤寒杂病论》。”你说。
没成想你还会继续回答我,我以为你不想和我说话。
“作者是谁?”
“张仲景。”
“那是他厉害还是李时珍厉害?”
你不回答我,我想你心里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别问愚蠢的话,蠢话说多了,人就变成了蠢人。”
这是你今天和我说的最长的一句话,虽然又是冷嘲热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