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中央有一个热气腾腾的温泉,十三个小厮昼夜不休只为了保持泉水暖和,泉水下有一个小小的输送蒸汽的通道,姑娘们在水里放肆嬉闹,接口另一侧,小厮一身黑炭,仍旧不停地往里添炭火。
烟烟怔怔地坐在姑娘们身边,几个调皮的姑娘早就脱了半开衣衫倒头扎进暖水里游玩,烟烟一只脚无趣地拨弄泉水,泉水是三个时辰前新换的干净水,清澈见底。她玩着玩着眉头一皱,轻快地收回水里的那只白皙的小脚。
姑娘们唤她下来,她整理衣衫,转身不搭理她们,没人知道她心里郁闷的打紧。
姑娘们取笑:“主子说今晚找人帮你**,莫不是害怕了不成?哈哈哈……”
姑娘们笑成一团,水面一阵涟漪。
烟烟收了脾气,精巧的眉眼变回了温顺的颜色。她就是个奴婢,哪里有本事反抗主人的命令,就是主人叫她这一刻去死,她也得乖乖地洗干净脖子笑着把脉搏递给她。
三年前她就见识过捧月楼主人的手段。当时的她虽然还小,但亲眼看过那一幕过后,她此生都不会忘记那个瞬间。
数不清的流星那天晚上照亮天空,她就是那天晚上突然出现在这片大漠之中。
那个女孩眼里含笑,皎若明月,她款款斜依栏杆,楼里的众人皆抬头望向她,她说:“从今日起,捧月楼换了主人。”
女孩们窃窃私语,在嗤笑又在玩闹,她们质疑这个从没见过的女孩。
她在高楼之上轻轻问道:“可有人不服?”
四大花魁之首的凰凰轻咳一声,旁边当即有女孩领会,对楼上的她叫嚣:“我们捧月楼的主人名为呈情先生,你是哪路子的丫头?”
“我是谁不很重要,重要的是你们都得叫我主人。”
捧月楼里的红烛今夜尤其明亮,姑娘们就在这光亮的间歇瞧见了这个面容清瘦的女孩,四周凝滞无风,女孩们站在一层的大厅当中,身上的脂粉香熏得几个女孩有些眼疼。美人香极了也熏得人难过。
凰凰这才开口:“凭什么?”
她拍拍手,捧月楼顶忽然飞下一只飞鸟,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黑衫女子,她还未落地,只听见呈情先生的落地的呼救之声。
黑衫女子一撒手,他打个滚儿,扑腾往地上一跪,额头拼命撞地求饶。
黑衫女子嫌他吵,又把他的嘴紧紧拿抹布堵住。
姑娘们开始害怕,凰凰向前走了几步。
“阁下究竟要什么?”
“刚才还叫我丫头,现在就称我为阁下了?”她一笑而过。
凰凰站在众女之前,显然成为了她们的领头羊。
赵苏弱仰头寻上官复的脸,她的眼睛在问要不要杀了这个话更多的人,上官复摇摇头,示意她不要插嘴。
“你叫凰凰?”
“是,小女凰凰。”她浅浅使了个礼。
“若我没有记错,凰凰姑娘曾是常京城轰动一时的花魁,怎么,沦落到来这种荒凉地方?”
凰凰仔细措辞,“奴家虽然不过一亡国女,但宁死也不愿留在新都。”
楼上女子像是想起多年前的事情,“是啊,大邹早就亡国。”
眉头一转,她却又开笑,“国已不国,可是凰凰姑娘犹在歌颂后庭花,恒心可见啊!”
凰凰也不恼,闭了嘴听她还要说些什么。今天她们几百号人的命都握在这个疯疯傻傻只顾痴笑的姑娘身上了。
上官复一跃而下,竟从十几米高的顶楼跳下,稳稳落地,开扇翻腕悄然遮住苍白的脸,一张小脸藏进风水扇面的背后。
唯留一双顾盼嫣然的凤眼。
她喝了几口凉风,不住地咳嗽。
没人敢多说一句。
接着,她像是开玩笑一样指着跪下的男人说:“这个人,很坏,还不听我的话,所以他该死。”
女孩们呆滞地听着她的话,猜不准她接下来的动作。
她一抬手,黑木的扇尾灵动地划出一道柔和的弧线,转眼呈情先生的脖子开了一个大口子,暗沉的鲜血放肆横流,喷涌而出,谁也没看清她的扇子是怎么打开他的皮肉,也没一人听见皮肉展开的声响。烟烟听姑娘们说过,花开之声恰如皮肉分离,大漠中央的捧月楼里,人来人往,今天笑,明日亡的事情比比皆是。姑娘们都是明白人。
呈情先生捂住伤口,奈何没有愿意帮他一把,她们吓得发抖,浑身抖得像筛子。
黑衫女子眼疾手快挡在她身前,没让一滴血染上她的裙摆。
上官复又把手掌一翻,扇骨当中银光一闪,利刃消失不见。
上好的暗器握在她手中,发挥最好的效力。
“看见了,不听话,就被杀。”她指着地上尚且温热的尸体。
凰凰身后的姑娘们跪倒一片,不敢抬头。地上的鲜血混杂姑娘们的胭脂,一股特殊的甜香气息弥漫四周。
上官复深吸一口气,“我当真喜欢你们身上的味道,卑贱、生机、黑暗、无畏、纵情、放荡。”
凰凰听完,倾身一跪,“愿听姑娘差遣。”
“可是真话?我不喜欢听别人敷衍我。”上官复弯腰盯住她的眼睛。
凰凰抬头,对视上她朦胧的睡眼。
“确实无疑,还请姑娘恩赐解药。”
上官复的眼睛忽然清明一片,“你知道?”
凰凰原本并不知自己已经中毒,就在黑衫女子抛下呈情先生,她出于防备暗动内功,竟然丝毫力气都保留不住。
林林总总几百种迷情药和蒙汗药她都曾细嗅,这却不是任何一种,她猜测面前的女子一定使了下毒的手段,只是她竟不知她是如何下毒,更别提这种毒药的来源。
上官复笑着扶起地上的凰凰,“我喜欢聪明的女子,你就挺聪明,这样,你说说我是如何下毒的,这样我就不杀你。”
凰凰心里明郎,自己今日若是把她的手段讲出才是真的死路一条,幸亏她也没看出她的下毒方法。
“凰凰不知。”她如实说。
上官复看看她,对赵苏弱说:“你来看看她是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
赵苏弱眨眨眼,“她没有撒谎。”
“那这可怎么办,你不知道就说明你不聪明,我可不留笨蛋。”
她轻轻转动扇把的玉坠,眼睫轻扬。
凰凰低头不语,她在这群姑娘们中太过拔尖,被除掉不过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就在此时,一个稚嫩的声音打破寂静,“我……我说出来你就不杀凰凰姐姐?”
烟烟记得那时自己好像是六岁还是七岁,她笑了,连自己当年的年龄都记不住,但却对她脸上每一个玩味的笑记得清清楚楚。
“你知道?”她蛊惑地看着她。
凰凰怒唤她回来,“闭嘴,烟儿。”
她的笑忽然僵在脸上,问她说:“你叫什么,告诉姐姐。”
“烟儿。”
“烟儿,真是一个好名字。”她想了想,“你知道我怎么下毒?”
“知道,毒下在红烛里,红烛烧完,毒也烧完,屋里没风,我们早已中毒了。”
她低下身子又问:“你怎么知道呢?”
“我闻到姐姐们的脂粉味道变了,以前是蔷薇花的香气,可是刚才大家的气味混在一起,变成了檀香,你们说话的时候我顺着味道,闻到烧到一半的红烛里面就是这个味道。”
烟烟看着镜中的自己,多么希望年幼的自己当时一句话都不要说。
她点点头,“你也很聪明。”
“苏弱。”她唤了一句。
黑衫女子走近身边,“我在。”
“你说我该拿她怎么办?”
“杀了。”
烟烟吓得抽噎,“为什么,你不是说不杀的吗?”
她摇摇头无奈地笑道:“我再教你一件事,蠢话不能说太多,不然人就成了蠢人。”
苏弱举起软剑,贴近她的脖颈。
烟烟忽觉全身的血液都已凝固,她像是砧板上的鱼肉。
出乎意料,她放过了她。
“苏弱,把她放到月牙湖边上,等着过往的商人带她离开这里。”
赵苏弱意外,依旧听从她的命令。
她放过了她。
可她回到国都,生活却没有放过她,她过得清贫,辛苦,最后甚至被奴隶主再次贩卖。
兜兜转转,时隔多年,她再次回到捧月楼。
镜中的烟烟眉头紧皱,她不知上官复葫芦里卖的药,她越是不把任务告诉她,她心里就越发忐忑。倘她直接告诉她今晚要她赴死,她可能反倒不会慌张至此。
紫色烟霞伴着大漠孤烟共享黄沙中的一片荒凉。
霞至檐间,烟烟的心突然一跳。
朱红色雕木床忽然嘎一声作响。玩水的姑娘们和烟烟不约而同地回头。
一脸褶皱的大汉,发出淫荡的一串笑声,他脱了上衣,赤光上身走过来。
胸间的黑毛在烟烟眼中尤其可怕,他脸上那几条红色的疤痕更加骇人。
见识过场面的姑娘们先行爬上岸上,主动上前侍奉。
他一手推开一个,肥硕的手指指向隔间的烟烟,抬起下颔,要她侍奉。
她们知趣地走开,临走不忘关上房间的门窗。
烟烟回身一笑,舞起妖娆身姿。
天旋地转,那人轻轻一抬就把她扛在肩上,她恶心想吐,却死死忍住。
那大汉随手一丢把她甩在床尾的春凳上,烟烟心头一惧。
他蹲下身,那双眼睛黑得唬人,不掺一丝红血丝,黑白分明。
她听见他说:“你是第一回啊?”
她点点头,手指不住地发颤,脸上镇静,心里已经打定主意。
“我一看你就和她们不一样,那你想不想和我玩个游戏。”
“什么?”
“你只需要受一点小伤,就能得到极致的快乐。”
烟烟抿住嘴巴,她听说过有些客人的爱好与众不同。
“怎么玩?”越害怕,烟烟觉得他会越兴奋。
“我把你的手钉在这里,和这里,然后我们再说好不好?”
烟烟脑子里轰隆一片,她柔软的手抱住他的肩膀,“爷怎么说,奴家就怎么做。”
他得意大笑。
笑罢,步摇一摆,尖头的一半插进他的脖间,她没有全部插入,留了他一丝生机,杀了他,捧月楼的规矩就坏了。
但是她也不能坐以待毙。烟烟夺门而出,她在脑海中幻想会有四个看门侍卫等着逮住她,但是门口空无一人。
她来不及多想,香肩微露顾不得整理衣衫。
一路狂奔离开捧月楼。
一只手忽然扯住她,她吓得魂飞魄散,“谁?”
“是我。”花容小声说。
“姐姐,我闯祸了。”
“我知道,你从这里走,不过一炷香主人就会发觉,她会杀了你。”
她来不及问花容为何帮她,手上的鲜血提醒她再也不能久留于此。
“这里,快走。”
“多谢姐姐。”
踏过捧月楼边界,她的心依旧不安稳,上官复笑里藏刀,做事滴水不漏,她绝不能放松警惕。
黄沙漫天,马蹄声席卷四面,她微微抬头,自己已被包围在一群蒙面人中间。
她自问已经离开捧月楼的范围,她们怎么会如此迅速找到她,她开始怀疑花容的私心。
“你们是谁?”她不信他们乃是捧月楼的走狗。
“你是谁?”为首的男人问。
“大漠一过客而已。”
他们勒马就走,马上的男人一个转身,腰间的令牌摇曳眼前。
烟烟认得那令牌。
“求大人救命。”她知道如若不尽快离开大漠,捧月楼的人很快就能找到她。
“大人?”一边的男人问头领。
“不管她。”
“求大人救奴家。”
“走!”他果断挥鞭。
烟烟拼了命挡住他们的马匹。
她敲碎手腕间绿的吓人的翡翠,抄起一片顶住脉搏,“大人不救,我当即死在此地。”
男人狐疑一瞥,放下手中的鞭子。
“那和我们有何关系。”
烟烟心若死灰,那片碎翡翠捅进血脉之间,毫不留情。要是他再晚一步,她一定会死在他面前。
虽是如此,烟烟还是血流不止。
领头的男人草草包扎,拦腰抱她上马。
“走!”他说。
一群人忽又消失不见,黄沙中的马蹄才能看出他们曾经来过,不过须臾,新的沙层再次掩住马蹄印。
新月当空。
捧月楼人声鼎沸,姑娘们叫嚷身价,喊得厉害的几个,声音早就嘶哑如鸭。
上官复捧脸看书,身边赵苏弱不时为她翻动书页。
“你为什么不用三洞五湖令,有了那些人的帮助,做这些事轻而易举。”
“翻。”她说。
赵苏弱捻动书页。
“偷来不用,白白浪费。”
上官复挑眉生气:“谁说那是偷来的,偷东西没被抓到就不算偷。”
她惯会说歪理,赵苏弱轻叹,再次帮她翻页。
“你永远都不会用对吗?”
“不知道。”
“不是不知道,而是肯定,你担心给圣手门惹麻烦,不对,是给闻迁惹麻烦。”赵苏弱越发聪明。
“多嘴。”
“那我闭嘴。”
“她遇见王仁回了吗?”
“嗯。”
“他带她走了?”
“嗯。”
“杀人蜂蜜粉给她涂够了吗?”
“嗯。”
上官复压住她翻书的手说:“你成哑巴了?”
“我说了闭嘴,那就得闭嘴。”赵苏弱抽出手。
“那你上回还说再也不和修肃之说话,一个时辰不到又乖乖和他练剑交谈。”
“那……不一样……”
“好好说话。”
“是,蜜粉涂了三两,只要他们明日午间遇风暴,风暴停休之时就是杀人蜂倾巢而出之时。”
“他是只老狐狸,我得做好几手准备。”
“没人能逃过大漠里的杀人蜂,放心。”
上官复一下接着一下扣动装口脂桃木盒子,她打保票,王仁回不会死在杀人蜂堆里,他会死在她的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