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润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一点都看不见,钟宛若孤零零地又在桥上站了一会儿后,才雇了辆黄包车回家,一夜未归,她不知道养父母要是问起,她该如何回答?
因钟宛若和刘子润已经订过婚,钟会长和钟太太又素知刘子润强势性格,看到一大早从外面进来的养女,已经了然,并未多问。
钟宛若脸颊潮红,神情委顿。
钟会长钟太太对看了一眼。
“子润打过这么多战,从未败过,他是生在现在,若是三国,那就是赵云,常胜将军,你不用担心!”钟会长道。
“可不是!”钟太太附和着,“你有想这些的心思,不如好好准备嫁妆,上次刘太太看见我,还想把婚期提前呢,说子润已经迫不及待要娶你过门呢!刘太太这个人真不错,是真心喜欢你,宛若,你过去就跟在家里一样!”
她点头,能想象她和子润哥哥婚后的幸福生活。
她不是钟家的亲生女儿,她的养父钟会长与她亲身父亲是结拜兄弟,两人同是商人出身,宛若八岁那年,遭遇了兵乱,亲生父母死于兵痞刀下,她被送去孤儿院,是钟会长亲自去孤儿院把她带回钟家,犹记得,大她两岁的哥哥钟震看她时张着嘴,怔忡迷茫,小她一岁的妹妹宛宁则一脸的敌意和不屑,刚来时,她整天呆在屋子里,不肯跟哥哥妹妹玩,养父母非常疼爱她,似她如珠如宝,这让妹妹很不爽,她联合哥哥向宛若房间里扔死耗子,癞□□,妹妹以为她一定吓得痛哭失声,却不知道宛若亲眼目睹兵痞将尖刀捅进母亲的肚子,一枪爆了父亲的头,再没有什么事情让她害怕,她平静地用扫帚将耗子的尸体,蹦跳的癞□□扫到屋子外面,因为她的房间在二楼,当养父看到爬到一楼餐厅的癞□□,勃然大怒,将哥哥和妹妹痛打了一顿,哥哥被打后,再不敢为虎作伥,反而与宛若亲近起来,妹妹则更加讨厌她,总是找机会整治她,但每次都无法成功,因为宛若总能猜透她即将进行的行动,这种厌恶持续到十五岁那年,她在睡醒一觉后,发现妹妹整个变了样,从没叫过她姐的宛宁忽然叫了她,不仅宛若愣住,全家都愣住了,叫姐的那个晚上,妹妹竟送了一把镶宝石□□给她,这是妹妹最珍爱的贴身之物,平时睡觉都放在枕头下,养母出生大户人家,很注重礼仪,对她和妹妹的要求从来都是按照淑女标准,行不露怯,笑不露齿,就连哥哥也不允许舞枪弄棒,妹妹从小特立独行,假小子性格,她不爱红妆爱武装,为此母亲不知骂了她多少回,妹妹的这把枪是养父的一位军火商朋友赠送的,是妹妹十三岁生日礼物,她得到后欣喜若狂,爱不释手,她想不到妹妹竟然会送给她,晚上,妹妹抱着枕头要和她一起睡,姊妹两躺在一个被窝里,互相取暖,妹妹对她说:‘姐,你放心,我会保护你。
从此后,家里最不喜欢她的妹妹变成家里最维护她的人。
“宛若,在想什么?”养母发现她走神,拍拍她的手。
她坐在奢华亮堂的大厅里,晨起的下人们忙着宅前屋后清扫,她不知怎么一下子想起小时候的事儿。
“宛若,娘知道你心思通透,凡事爱多想,你爹不是说了吗?子润是赵云,肯定会得胜回来!别想了,等着你吃饭呢,你不回来,你爹都不上餐桌,”钟太太喋喋不休,拉着她的手起身向餐厅走,“刚钱嫂说华家不做糖糕了,回了乡下老家,买的是街西老顾家的,没华家的正宗,你将就吃!估计是听说要打仗,到乡下避难去了!”
进到餐厅,钱嫂已经把粥盛好,没看见钟震和钟宛宁。
“娘,哥和妹妹不吃了?”
“别管他们!”养父随后进餐厅道,“宛若,吃完你跟爹去一趟矿场!”
宛若点头,钟家在西山有个大矿场,主要生产硝石,销往江东,江南,江北等各个区域,自从盛放占领汉江后,钟家的硝石就不再外卖,全部供应给盛家军,汉江人都说钟会长是皇商,钱多得能买下整个汉江,其实他们是不了解盛放,这位都督,小气,吝啬,算计到骨子里,钟家几乎没什么赚头,好在钟家还有航运,药材以及纺织等产业,故影响不大,养父多次想结束矿场生意,但盛放软硬兼施,让钟家不得不继续下去,结果就是如今这种不死不活的状态。
“宛宁约了同学去前门吃蟹黄包,”钟太太道,“天天打仗,也没什么正经
老师,不知道她哪根筋搭错啦,一天不拉去上课,阿震知道你和子润订婚,这几天都闹情绪,估计去找他那些狐朋狗友喝酒去啦!”
“------”宛若后悔不该提到哥哥和妹妹。
当初钟家收留她,养父母虽没明说,是存了这个心思的。哥哥喜欢她,这种喜欢带着一点崇拜,但宛若已有了刘子润,好在养父母比较开通,并不强求。
“亏他还有脸生闷气?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养父毫不客气地道,“他哪里配得上宛若,烂泥扶不上墙!”
养父对钟家唯一的儿子并不宠爱,反而横挑鼻子竖挑脸,钟震常说自己才是孤儿院领回来的。
匆匆吃好饭,宛若和养父坐上汽车去矿场,和往常一样,她开始忙碌的一天,案头堆放如山的矿场资料还没等审阅好,采购部就送来申请重新换一批矿灯,安全帽的报告,接着生产部部长就找了来,告诉宛若,军部采购科科长反应这批硝石的成分不高,宛若头都没抬。
“我们生产的硝石主要是民用,不用于军事,目前钟家的技术对硝石的提取已经是尽全力了,可请采购科长另行选择其他矿场。”她道,依然不停笔地签着单子。
生产部长知道钟家这位大小姐厌恶战争,不愿意硝石用来制造□□。
生产部长还没等离开办公室,就见钟会长匆匆忙忙走进来。
“宛若,你得速去一趟野渠货仓,下午就要出海的沈家苏绣少两箱!”
宛若一听,立刻站起,来不及收拾,拿起披风就跑出去,没看到钟会长复杂凝重的眼神。
因野渠货场在山渠县,山渠与汉江之间隔着八番湖,一来一回很费时间,结果宛若到家时已经掌灯了。她刚一进大厅,就听见钟震的声音,这段时间钟震不怎么着家,钟家上下都晓得自从刘夫人过来和钟太太换了宛若和刘子润的生辰帖子,钟震就不自在,但都知道他是雷声大雨点小,并不当真。
“------那是枪,走火了会出人命,你别晃来晃去的。”原来是针对宛宁的,钟震站在大厅的中央指着妹妹吼,他看上去情绪很不好,眉头皱在一起,脸阴得要下雨。
很意外地,这次宛宁没有跳起来反驳,而是丧气地将□□扔到桌子上,气呼呼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养父歪坐在太师椅上,罕见地抽起了烟,右手揉着太阳穴,养父是个感情不外露的人,能够在都督和江东富商贵胄间游刃有余,靠得是审时度势,见风使舵,喜怒不形于色的智慧,养父虽然面容淡然,但宛若还是看出他眼角的倦意。
钟太太端着花撑子刺绣,大红的嫁衣正是给她准备的。
“------老爷,你是不是多想啦?这个贾师爷又没说替少将军做媒,不过夸了几句,再说,我们宛若秀外慧中,聪明绝顶,整个江东谁人不知,他称赞宛若也是正常的------”看宛若突然出现,养母马上住了嘴。
“姐,你不知道少将军不举?变态得很,你可不能------”妹妹忽然道,立刻被养母打断。
“别胡说八道,一个女孩子要知道羞耻,不举这样的字眼怎么能说出口?”
“许他不举就不许我说?”宛宁嘟嘴道,“姐,不举的男人和太监没两样!”
宛若说不出话,脸腾地红了。
“我看你没事不要只顾着打牌,你好好教教你小女儿,让她知道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是大家闺秀说的,别四处出去丢脸!”养父冷冷地对养母说道,起身向二楼走去。
“你说说你一个女孩家说什么屁话?真是丢脸!”哥哥趁机数落宛宁。
“都对准我做什么?”宛宁委屈地道,“又不是我不举?我也是听同学说的,不清楚才问的嘛------”
“宛宁,我真该用这根针把你的嘴缝上!”钟太太一脸无奈地说,看了宛若一眼,“宛若,忙了一天,记得吃饭,钱嫂给你做了红烧辣子鸡!”她给了宛宁一记刀眼,叹着气上了二楼。
“大小姐!”钱嫂端着一大盘辣子鸡,站在客厅门口,想来已经听了很久,怯怯地不知该进还是该退。“晚餐准备好了,要不要现在开饭?”
宛若点头,快走几步,拉住钟太太衣角,陪笑道,“娘,妹妹还小,一贯口无遮拦,您和她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多少吃一点!”
“宛宁要是有你这么识大体,懂事就好啦!”钟太太道,“你听听你爹刚说的什么话?怪我打牌,我都多久没打啦?兵荒马乱的,姑爷又去了前线,我多大的心玩得下去牌?你爹就喜欢埋怨人,我都成出气筒了!”
钟太太的话勾起宛若心中的担忧和难过,她强笑道,“娘,你是怎么啦?昨天不还劝我把心思放在置办嫁妆上吗?爹也说子润哥哥是三国时的赵子龙,英勇无敌,没败过!”
钟太太拍了拍她的手。
“娘,我去看看爹,您别责怪妹妹啦!”她扶钟太太坐在餐桌前,便去书房请钟会长。
宛若轻推开书房的门,养父的脸隐在烟雾中,看到她出现,养父楞了一下,随后掐灭了烟,咳了一声,力图掩饰瞬间的不自在,宛若何等聪明,一下捕捉到他眼中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直觉告诉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儿?这件事与她有关而养父又不愿意让她知道。
“宛若,那两箱苏绣找到没儿?”养父问。
“爹,找到啦,混在丝绢里面,您别担心,我们下去吃饭吧!”
“好!”养父道,掐灭香烟,跟着她下楼,既然养父不愿意说,宛若亦假装没有察觉,不便开口询问。
这顿晚饭吃得异常安静,一家人各怀心事,哥哥的饭吃得咬牙切齿,被养父呵斥了两遍,养母因为妹妹被养父责怪,心里不舒服,吃了半碗百合粥就借口胃痛不吃了,回房休息,养父生怕宛若看出什么,极力表现得与平常一样,但宛若还是从他微微抖动的手看出他内心极度的不安,她淡然地啃着鸡翅膀,妹妹不时看看她,欲言又止。
吃饭后,宛若借口有些累,回了自己房间,简单洗漱了一下,她上了床,挂在她床头纱笼里的萤火虫闪动着,让黑暗的房间充满绿色的光芒,她睁大眼睛,静静地等。
有轻轻地敲门声响起,她知道她等的人来啦,穿着睡衣下去开门,宛宁抱着枕头站在门口,她向走廊处四下看看,然后闪身进来。
宛若拉着她的手一起跳上床.
“你东张西望做什么?像小偷!”她笑道,拿过妹妹的枕头,拍松,拉着她一起躺下,虽是夏季,但宛若的卧室在二楼,下面就是荷花池,比较阴凉,晚上不比白天,宛若扯了薄丝被盖在两人身上。
“姐!”宛宁撒娇地抓过她的胳膊枕在头下,“如果我不告诉你,我一个晚上都会睡不着!”她没头没脑地道,“我告诉你,你不能说我说的,姐,今儿傍晚时,都督府的贾师爷来咱们家,带了一箱子布料,说是洋布,还有一些玉器,我看值很多钱,这个老狐狸和爹原本在客厅说话,看我和哥进来,就不讲话,两人去了书房。”
“贾师爷与爹素无往来?怎么会带礼物来咱们家?”宛若自语道。
贾师爷是都督面前的红人,此人口蜜腹剑,阴险狡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养父亦算得上心思缜密,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之人,同样七窍玲珑心的两人面和心不合,贾师爷忽然来钟家,绝对不简单。
“就是呀,哥哥说这些礼物像聘礼,我一听就急了,姐,你是子润哥哥未婚妻,汉江人都知道,如果是聘礼,家里只有你和我两个女孩,我以为是针对我,我们女高的学生都说少将军盛昆仑变态不举,性格乖戾,我越想越怕,就拉着哥去书房门口偷听!”
宛若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姐,不是我!”宛宁伸出双臂抱住她,“你说,都督怎么这么卑鄙,子润哥哥在前线为他卖命,他竟然挖他墙角,动起你的歪主意,那个贾师爷竟是都督派来给自己儿子提亲的。”
宛若一下子明白为什么钟震一脸不开心,他虽不喜欢刘子润,但也真心希望她幸福,想必少将军的恶名让他愤愤不平。
“爹怎么说?”她轻声问,心里堵得很。
“爹肯定不舍得你,我听爹说小女与子润情投意合,情根深种,怕是不会答应,请贾师爷帮忙美言让都督收回成命,并说姐你外柔内刚,性子执拗,一再相逼,恐怕会适得其反”
“贾师爷怎么说的?”
“老狐狸反倒劝爹认清形势,说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今日□□不比昔日,一味执着,对大家都没好处,让爹不要跟都督唱反调,想要保住钟家,最好说服姐遂了都督的意!什么意思?这不是威胁爹吗?姐,子润哥哥不是盛家军的大功臣吗?汉江谁不知道没有刘家父子就没有盛家军?都督不怕子润哥哥回来找他算账吗?”
“子润哥哥勇猛异常,且又嫉恶如仇,他怎会不怕?”宛若说道,一颗心忽上忽下,莫名恐惧万分。
“既怕为什么还敢打你主意?姐,我听说夏军都督一直对刘家父子青睐有加。盛放这样做不是要把自己的大将送给对手吗?盛放会这么傻吗?”
盛放当然不傻,刘子润前脚走,后脚就让贾师爷下聘礼给养父,除非是盛放已经布好了局,一个针对刘家父子的局,素闻盛放猜忌心重,子润哥哥功高盖主,盛放会不会------钟宛若不敢想下去。
“姐,你怎么不讲话?睡着了吗?”宛宁问道。
宛若的心已是翻江倒海,耳边嗡嗡作响,宛宁说什么她已听不清,宛若记得子润哥哥临行前说他带着自己的亲信四千精兵先行,后援军随后就到,如果盛放想对付子润哥哥,不用亲自下手,只要不派援军,四千对抗十万联军,子润哥哥再勇猛,也逃不过战死沙场的命运。
怎么办?怎么让子润哥哥晓得?悲怒让她浑身发抖,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钟宛若不同于其他女人的就是遇到天大的问题,她亦不会感情用事,她有着异于常人的理智。
她躺在床上,看着瓶中飞舞的萤火虫,它们撞来撞去,妄图飞出囚禁它们的瓶子,却一次次徒劳,宛若下床,打开瓶盖,萤火虫闪着绿色的光在屋子里飞来飞去。
宛若站在屋中央,思路异常清晰,子润哥哥已经离开两天了,按照他的行军速度,应该已经到了鹤岗,她不能耽搁,这个时候如果有一只信鸽就好了,她可以把要告诉他的话写出来,可惜她没驯养过这种特殊传递消息的飞禽,战地电话肯定有,却不知道号码,贸然去问军部,可能会引起盛放的警觉,反而害了子润哥哥,去刘府通知伯母,除了让她惊慌失措,根本什么都解决不了,刘伯伯出生在贫寒之家,生活简朴,虽贵为将军,却待手下极好,不曾克扣星星点点军饷,自己反没什么积蓄,家里除了一个看门耳朵聋的福叔,就是服侍刘夫人的两个乡下妇人,目前看来,只能是她自己亲自去送信,已经快凌晨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