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胜负分明。
克里斯选择了离开。少年费力地拖着三个手提箱,独自走上未知的旅途。在他身后是那个吞噬了许多人生命和灵魂的房子,他始终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在那里,有些人死了,尸体被装入了裹尸袋,由两名工作人员一头一脚地抬着搬上了越野车,将来或许会被抛尸悬崖,沉入汹涌的浪潮底下,最终葬身鱼腹。
有的人身体还活着,心却也死了。碎裂的信念像刀子深深地扎在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虚有其表的意志已经千疮百孔,却不知可以葬身何处。
“让他自己一个人静一下吧。”秋半夏提议道。
她的经验比另外两人更加丰富,从她口中说出的话自然也更有参考价值。于是在游戏结束后第一时间几乎冲到现场的她们未及和对方见面,却又离开了。留下项南星一个人走在路上直勾勾地看着脚边,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
南宫茜是走在最后面的一个,时不时回头看着,欲言又止。有恩必报这句话不仅项南星说过,同时也是她从小到大的人生信条,项南星在废弃别墅里间接救了他,若按照南宫家的逻辑,这一份恩情已经通过射杀那个杀人魔还掉了大半,之后也用包扎伤口之类的事情还掉了剩余的部分。然而随后项南星牺牲自己入局换取她安然离开,这个恩情又成为了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上的大事。
她本该竭尽一切报答的。
然而此时看着这个仿佛被杀死了灵魂的人,这个天才杀手却感觉到了彻底的无力感。若是要在战场上决生死,她就算不敌,至少也可以尽力去拼,换一个渺茫的机会出来。可是这次面对这样的杀局,纵使重来一次,她知道自己恐怕也是无能为力。即使连安慰,她也不知道要从何开始好。
太弱了,她想。自己真的太弱了。
一直等到她们来到安静些的地方,听秋半夏讲述推测,复盘,那些看不到的细节才总算在她脑海中渐渐成型。
杀局的全貌展示在了她的面前:松本诚用第一个拍卖游戏来观察玩家们的性格和弱点,并且离间相互之间的关系,而后在原本无法塞进游戏的状况下,他又用巧妙的手法将玩家骗入局中,同时在这一阶段也种下了一些错误想法的种子。
他耕耘的这一切,在最后一个游戏中彻底爆发,大获全胜。
“太可怕了。”
沈灵霜代替她说出了心里的感慨。只是原本就身为主持人的她,关注点却略有不同。“太可怕了。”她摇着头叹道,“我曾经有幸见识过黄老的‘一策千里’,成功的那一刻非常震撼,但印象里他也没有同时对这么多人展开算计的。”
“做法不同而已,黄老在这方面不见得就输给他。”秋半夏轻描淡写地说,“一个是预先埋下伏线并骗过所有人,一个是看穿各人性格后用策略加以操纵,最终达到自己想要的结局……在我看来,这两件事的难度差不多,不愧是前六级别的。”
沈灵霜说:“这也是我搞不懂的另一个问题。虽然秋姐姐你们这些高位主持人到了不少,但在进一步通知下来之前,这个岛上的游戏还是必须按照原规则,由见习主持人负责……可是不管怎么看,这次的主持人也不该是见习级别的才对,而且我对他也毫无印象。”
秋半夏苦笑了一下。
“你对他没印象是很正常的,因为你成为候补生的时候,他就已经生活在和一般主持人都截然不同的世界里了。松本诚,绰号是‘傀儡师。’”
秋半夏一字一句地说:“之前是‘二号’主持人。”
“二号!”沈灵霜倒吸一口冷气,“那岂不是比姐姐你的排位都高……不,比黄老都高!难道说,他比你们还厉害吗?”
“也不一定。”秋半夏苦笑了一下,“在‘前六’那个级别里,排名意义不大,因为每个人拉出去都是碾压性的存在,实力一旦超出参照物太多,那也就得不到什么参考意义了。至于和我相比如何……我反正是不会说的。”
“但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变成见习主持人的?”沈灵霜问。
“前段的‘窃国战’里表现不好。被降级了。”
秋半夏耸耸肩:“说起来,这也是我听到的他第一次吃瘪,要不是相关卷宗到现在都还保密着,我也很想看看当时那一局到底是什么样的。只不过当时‘窃国战’里出现的最诡异的一个转折点还是要数酒店里的事情。原本应该为零的活人数量因为项南星的存活而改变了,而这个因素却本该是按计划抹去的。”
“虽然我相信很多人都像我一样还没搞懂这个转折点背后的意义,但是松本的话有可能将自己马失前蹄这件事归结到项南星的身上,并且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报复了再说。换句话说,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摧毁项南星的信念,在听到对方上岛后就立刻上了发放物资的直升机到处搜寻,最终终于被他找到了。而这次游戏中不幸死掉的那些人,只不过是他为了达成这个报复的目标而随手挑的祭品。”
她转向南宫茜:“所以说到底,你们只是运气不好,刚好和项南星一路而已。”
南宫茜面无表情。刚才秋半夏这大段大段的话里信息量太多,专有的名词也是搞得她头脑发蒙,什么排名,见习主持人,什么窃国战和转折点,她不比沈灵霜,听起来很是费力,然而最后这几句,她听懂了。
“也不算糟。”她说,“至少我是其中运气好的那个。”
“项南星如果是你这样的想法,大概也不会受到这么大的打击。”秋半夏仰起头轻轻叹了一声,“白夜祭就在三天后的晚上了,我受人之托来看看情况,但现在看来,他或许赶不及在那个时候恢复状态吧。”
南宫茜还在咀嚼着这个新出现的名词,旁边的沈灵霜却忽然大声喊了出来:“白夜祭?那个东西原来真的存在吗?我一直以为只是写在规章里的都市传说而已。”
“往常来说,在窃国战结束一个月后就会举办一次名为白夜祭的赌局,由窃国战的落败方提出挑战,胜者一方必须接受。这是个翻盘的大好时机,然而窃国战原本就是极少出现的情况,失败者一方更是很多直接以死收场,哪有人可以活到一个月后再提出挑战呢。”
秋半夏显然是在照顾身为局外人的南宫茜,将这些说得特别详细。
“但这一次不同了,失败者一方原本就有助手,哪怕他本人死了,助手也依然可以代替他提出白夜祭的挑战。按照现在的状况来看,这一次的白夜祭将会在这个岛上举办,而且由于是多人战的形式,其他的人也有机会参与其中,分一杯羹。就我知道的,有好几个主持人已经选好了自己的代理人,就等着参与其中了。更有动作快一点的主持人,在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始狙击那些被选为代理人的玩家,把未来的竞争对手扼杀在摇篮之中。”
“松本诚一口气干掉了这么多人,难道也有这个意图在里面?”沈灵霜问。
秋半夏摇摇头:“就那几个人,估计没有哪个有资格被选为代理人吧。而且松本诚这一次做的事情也更加复杂,他不光是报复项南星,更是借着这连续的游戏展开观察,并且为自己筛选着有资格成为代理人的玩家——就结果来看,他或许已经找到了。”
“可是人不是都死光了吗……克里斯?”沈灵霜睁大了眼,“他只是个孩子吧。”
“你难道就没想过,一个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里收容的可是那些入狱后又设法提前出狱的人啊。”秋半夏似笑非笑地说,“克里斯当然也是犯人,他入狱的罪名,是诈骗罪。事实上连他的存在都是一个诈骗,克里斯在少数知情人口中被称为‘娃娃脸刺客’,因为他的身体早早就停止了发育,他自己平日也装出一副小孩子的模样。然而他的实际年龄……已经超过三十岁了。”
沈灵霜和南宫茜都沉默了。
过了好久,沈灵霜才缓缓吐出了两个和她气质绝不符合的字:“我靠。”
“比起项南星,他才是更早看穿游戏的那一个,甚至有可能连松本诚的意图也一并看穿了。因此他一路配合得特别好,装着可怜装着弱小,避开了每一个致死的环节,用那副弱小的姿态赢得活到终局的资格。他最后出门前抛出的两个问题,是在松本诚那最后一击之前,对项南星那苦苦支撑的心防作出的致命攻击。”秋半夏说,“回想一下吧,哪个小孩会在游戏获胜后如此冷静,待在可能放出毒气的房间里不慌不忙,又有哪个小孩第一次握枪就能打中致命部位,趁乱捡弹匣入弹匣的动作更是只用一瞬间,熟稔得让人畏惧。”
“要不是刚好有这么个人的存在,松本诚的计划就算成功,效果或许也要打个折扣。所以说起来,项南星自己也是个同样运气不好的人啊。说起来,我的运气也不好吧。”
她转向项南星离去的方向,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担忧的神色:“原本以为这个点大概是没问题的,没料到还有松本这个家伙忽然来了这么一手……真是的,漏算了。”
沈灵霜说:“既然是前任二号主持人的手法,这个谁也没法预料得到吧。”
“不,我说的漏算不是这个。如果是刚刚入狱,刚第一局游戏之前的项南星,在面对这个杀局时大概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在那时他单纯的意志几乎是无懈可击,连我都要惊叹。”
“但当时那种单纯的意志,很大一部分只是因为无知。”
秋半夏叹道:“在这段时间里,他以惊人的速度学习着看到的一切,让自己变强来适应监狱中那严苛的环境,进展之快,让人赞赏。可是在这个过程中,他最终也不得不睁开眼睛,去看那些原本自己没有发现过的人性阴暗一面。他模仿着自己看到过的那些强人,想要在这里活下来。可那都是些什么人?行事难以捉摸的疯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冷血动物。他模仿着他们,然后就会怀疑,会恐惧,会瞻前顾后地盘算着各种情况的得失,人一旦有了这些念头,就会有了弱点。”
秋半夏耸耸肩,接下来的话她不想说,也不必说了。沈灵霜点点头,已经完全明白。
然而这里还有另一个持有相反意见的人。
“尽管这样,他还是会站起来的。”
南宫茜说。她看着项南星的方向,如此专心致志,连秋半夏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她也是浑然不觉。
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杀手,会杀人,却不会救人。她也知道自己不够聪明,想不出如何破解这样的心理死局。然而此时她握紧了拳头,看着遥远到已经看不见身影的那个年轻人,仿佛要把自己的全部力量传送过去那样,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遍。
“因为我是杀手,所以我知道,有些东西是怎么也杀不死的。”
她第一次想要如此盲目地相信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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