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凝固了,连同思考也停止。在这一瞬间项南星脑子里那些多余的念头忽然全部消失不见,他能想到的,只有“救人”两个字。
而在他的大脑开始运转前,他的身体已经自己冲了出去,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双脚已经踏上了“勇者之路”的桥面,而手正在向前伸,眼看就要抓到老人飘起的衣服了。
然而就像之前展示过的那样。距离,会抹杀掉速度创造的一切可能性。
在最后一刻,项南星的指尖擦过了衣服的边缘,全力一抓,却只抓到了满手的空气。他顿时失了平衡,整个人重重地向前扑倒过去,然而就在倒下的同时,他看到老人的整个身体已经摔出了天桥的范围。
他看得见,却已经碰不到了。
时间在空白的大脑里再度流动,却又带着跳帧似的质感。连续的剧情被剪成一幕幕离散的画面,在视网膜前不断叠加起来。项南星看到老人在摔落时向着这边伸出的手,看到他犹在抽搐的双脚,还有那已经被甩到一边的拐杖。等到他的脸重重磕在桥面上,老人的整个身子也消失在了天桥的水平面下,再也看不见时,项南星眼前依旧是这些画面在不断重播。
挥之不去。
“啊!”
在这仿佛无尽的噩梦中,“梅花鹿”的尖叫声突然在他身后响起,像是一把刀硬生生从画面的中央切断开,也将他本已远离的神智重新唤回。说不定还有希望!项南星猛地一激灵撑起身子探出头,从天桥的边缘往下看去。
现实的引力击碎了他最后的幻想。他仅仅来得及看到了老人跌入那片云雾的瞬间。那个戴着“树懒”头套的身影在空中无助地挥舞着四肢,却丝毫不能减缓掉落的速度。他就这样摔进了乳白色的云雾里,在那片棉花中撞出一个空洞来。从那里面,项南星仿佛有一瞬间看到了老人背后那灰色的水泥路面,可周围的雾气马上就补充过去,将这份景象以及他的身影再度掩盖起来。
过了很久,感觉像是经过了半个世纪,一声闷响从底下传来,声音很小,却如一记重锤直接敲在了每个人的心脏上。这声音蕴含的信息再明显不过,不光是救人失败的项南星和“梅花鹿”,就连那些还留在天台上没有行动的人,一时间也大都呆在了原地。
在这片寂静中,却有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突然响起。
“十一秒半,五百米高。”
“狼狗”喃喃自语,声音冷酷无情。项南星惊讶地转过头,视线所及是那近在咫尺的狼狗头套。两人的目光相交了一瞬,彼此都是无言了。
“十一秒半?五百米?”
在几百米外,有一个人发出了疑惑的声音。但随后便有一个声音回答了他。
“这是听重物坠落的声音,用自由落体公式来计算大楼的高度,多读点书吧。”
说话的人是刚刚才和项南星短暂交手过的盲眼中年人。此时他环抱着双臂端坐在一架直升机的座椅上,靠在靠背上闭目养神。他的听觉被螺旋桨的噪音遮蔽了,眼睛又看不见,然而此时却像是身临其境般,牢牢把控着远方的局面。
“哼,但还不是要靠我同步解说。”之前发声的人不满地嘟囔了一声。这是个看上去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同样穿着一身主持人标志性的黑西服,只是比起从容坐着的中年人,他此时的姿势多少要狼狈一些。
他解开了西服前面的扣子,将其敞开后直接卧倒在了机舱的钢板上。他的手里端着一把重型狙击枪,枪身虽固定在了舱门边上,但因为直升机本身飞行也不是完全稳定的缘故,整个过程中枪口一直上下左右地不规则抖动着,要想在这种条件下完成狙击,难度相当高。
不过,狙击原本就不是他的任务,现在他用的最多的还是狙击镜这东西,像刚才的这句话,就是他从目镜中看到说话的嘴型后,靠着读唇能力还原出来的。
从这两人的姿态来看,中年人的地位大概要高上一些,不过他们之间的交流显然没有什么等级之分,更像是平辈之间互相开玩笑的语气。年轻人弄懂了“狼狗”那句话的意思后,紧皱的眉头刚刚舒展开一些,又立刻皱了起来。
“只是,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冷静计算,把别人的死亡价值做到最大化的人,接下来很快就会被孤立了吧?”他摇摇头,“换做是我的话,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想到了也不会说出来,一旦被群体排斥,找不到队友,要想赢下游戏就很困难了啊。”
“你错了。”中年人摇摇头,“首先第一个结论就错了。虽然现在那里的人都还没有表现出互相厮杀的意愿,但其实多多少少都已经想到了那边去,只是没来得及表现出来而已。“树懒”的坠楼虽然没有看到外力介入,却像预期那样刷新了这场游戏里牺牲的下限。而那个‘狼狗’的发言更是撕开了一直罩在这游戏表面的和平假象,虽然还没到把它全部撕下来的地步,但已经足够引起气氛上的变化了——不管怎样,这总比之前那死气沉沉的局面要好,我猜他就是想到了这一层,才会决定就算冒险也要把这份姿态表现出来。”
“而且这样会导致找不到队友?”中年人冷笑了一声,“恰恰相反,被这句话吸引而来的队友才是真正能派上用场的,在这场游戏中,筛选队友比找队友重要多了,如果不小心搭上个把圣母的话,就算水平比别人高出一截,最后也会被拖累到很难获胜。”
他说着,意识的箭头已经遥遥指向了天台上的那一个人。趴在地上的年轻人当然不知道他此时想到的是谁,然而他一直在观察着那些玩家,对于“谁是圣母”这个问题自然也有自己的一番见解。
“您说的是项南星吧?”年轻人笑了笑,“确实,这些人里他的举动称得上与别不同呢。”
直升飞机慢慢飞近那边,距离拉近了不少。年轻人坐起身来,动作娴熟地将狙击枪拆装后收好。他另外拿出一副普通望远镜观察着天台上的情况,一边看,一边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这也很正常。在这些人里要数他的获胜目标最为单薄。比起那些已经走到人生崩溃边缘,完全是赌上性命来参赛的人,他只是想知道一些情报,而且还可能不是独家的情报。可是很明显,这样的目标还不足以带来什么额外的动力,在生死决斗的关键瞬间,也许就是多出来的这一分力气会决出胜者。”
“如果只是动机薄弱的话,那还容易解决。”中年人笑了笑,“在之前我就听说过这个人的一些事迹,实际接触之后,感觉比听说的还要极端。”
“极端?”年轻人奇怪地多看了几眼,“看上去好像挺中正平和的一个人啊。”
“那是表面。你要看进里面去,或者亲身去接触一次,看这个人的潜力,这个人的心性,你就会发现他其实拥有着以普通人标准来说极端的强,还有同样极端的……”中年人停顿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合适些的词,“伪君子体质。”
“伪君子?”年轻人咀嚼着这三个字,不由得笑出声来。
他边笑边说“我之前也听过这个人的事迹。号称不杀人,却在松本先生办的那个游戏里放任队友自相残杀,明明受不了这种游戏,却没有半点要起来反抗的意思呢。”
中年人却是沉默了一会。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本来就不是可以正面对抗的东西。”他仰起头,“我有时也在想,如果剥夺一身本领,把我也扔进这样的环境里,不知道我会做到什么地步。”
年轻人的笑声渐止。他抬起头看了中年人一眼,又转头看向远处的天台,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但就算这样,我还是我。即便身手跟不上,也会坚持在那种环境里设法享乐,并不断向上爬吧。”他想了一会,答道。
“对,我也还会是我。要是在他这年纪,非要把整个游戏搅个稀巴烂才罢休吧。”中年人点头,“甄选游戏原本就会凸显出人的本性,在那种无路可走的情况下,每个人不得不拿出全副本事来应付,也会暴露出原本在文明社会中被层层包裹住的本性。但,他是个例外。”
他闭着的眼睛朝向天台方向,仿佛要用那对浑浊的眼球去窥见远处的真相。
“直到目前为止,他贯彻的还是自己扭曲的那一套。不想伤人,也不想被人伤害,身处丛林却依旧拿着陈腐的那一套来约束自己,遇上实在无法逃开的情况,就将装模作样地反思一番。他也仿佛知道,只要一踏过了那条线,自己就会从此落入另外的道路中永远不能回头。”中年人笑了笑,“是时候该醒了吧。在这段挣扎的时间里,他其实已经感觉到了藏在自己身体里的那个恶魔。这份伪君子式的表现只是为了拼命压抑住,不让它跑出来。”
“我记得您说过,现在的他差不多可以挤进正式主持人的序列。”年轻人正色道,“换句话说,如果彻底放开手脚的话还会更强?一个未经训练的普通人,有可能走到这一步吗?”
“未经训练,哈。”中年人笑了,“一个未经枪械训练的人,可以在读秒时间里一枪击中墙上的按钮?一个仅仅业余学过点跆拳道的普通人,在短短几个月后就足够跟我在黑暗里过上几招而不死了?力量方面与普通人无异,但这份技巧,你确定真是‘未经训练?’”
“您的意思是说?”
“很多东西原本就埋藏在那里面,过了许多年,就算大脑里的记忆不在了,肌肉和神经反射却会永远记得。更唯心点说,这中间还有基因决定的部分,别忘了他是那两个人的儿子啊!一个是史上罕见,资质绝顶的天才,一个是从国境线一路踏破,冲到皇室门口的怪物。在十岁以前他接受过的都是什么样的训练,我猜你一定想象不出来。”
“所以,后来这一系列的甄选游戏只是唤醒一些身体里的记忆。”中年人长长叹出一口气,“但如果看不清本性,坚持要压抑自己的话,不管天分再高,锻炼得再强,都是白费。”
“所以,在一场所有人都会拼尽全力的游戏里……”年轻人皱起眉。
“对。”
中年人斩钉截铁地预言道。
“如我安排的那样。这场游戏,他会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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