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过后
作者:御此心无悔      更新:2019-11-04 13:52      字数:4154

漫长得仿佛无穷无尽的黑夜过后,迎来的却是一个明媚到有些不真实的早晨。项南星从地下室出来时身子明显晃了一晃,他下意识地抬起手遮在额头上,眯起眼睛看着外头的阳光,微微感到一阵晕眩。

眼前这幅画面若是放到电影里,那多半是要留到一切都已完美解决的结局,然而他知道事情才刚要开始。他费尽心力才达成的这个无人死亡的成就,放在接下去将要发生的那些事情里,那最多就是大海里翻起的一点浪花。比起此时,以及接下来在西凤各地将有可能死去的那许许多多的人,他救下的不过是一个作恶多端,按罪判罚死刑都不为过的家伙,而他留着那家伙的性命,也只是为了将执行正义的机会留给法律,而不是由某个人私底下展开审判。

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做对了。

毫无疑问,雇凶截击姜乐一行的罗仑不算好人。他打着慈善家的幌子,背地里却将各地的流浪儿收进地下室,虐待为乐,当时在地下室里若是真被杀了,那也是活该。而雇用他的多半是这次政变事件背后的幕后黑手,会雇用这种货色,自己十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然而被他们选作目标的姜乐以及她代表的皇室,难道就是好的那一方么?

西凤的恶从它那将活人当做玩物的“游戏”制度便可见一斑,而她本人以前做过的那些事情,项南星也是每件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如果说他此时为了制止流血事件所做的一切事情最终会让西凤回到过去的轨道上,那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不见得就是一件好事。

“只不过非要比较的话,秩序下的生活终归是比混乱要好一些。”项南星自言自语,“尤其是跟这种无目标的混乱相比。”

他说这话时,正开着车行驶在城市间的公路上,要前往和姜乐事先约好的会合地点。这辆七座的小汽车是他们在离开沙拉维市前租来的,因为信用体系崩溃的缘故,他们不得不花了比平时多出好几倍的押金,几乎等于把这车二手折价买了下来。然而事实证明梁京墨这笔富有前瞻性的支出绝对值得。若不是有这一辆随时可以加速逃离的代步工具,哪怕南宫茜的射击威慑力再强,面对一波接着一波的拦路抢劫团伙,他们终究会面临弹尽粮绝的窘境。

除了劫匪,这一路上他们所见的大多是带着行李逃难的民众。如梁京墨所说,趁火打劫的人与背井离乡逃难的人,这是重大事件里两个很有意义的指标。前者代表了这个事件对社会秩序的破坏程度,而后者则直观展现了它对社会中的大多数民众生活的伤害大小。从港口城市沙拉维往内陆进发,他们的车子越是前进,遇上拦路抢劫的频率就越是增加,与此同时看到逃难的人群也渐渐增多。那些人里中最常见的交通工具也慢慢从一辆辆汽车退化成了推车,最后直接退化到靠着一双双腿硬生生跋涉。这说明,西凤的核心区域混乱程度非同小可。

“更要命的是,这些人逃难的方向还都不一致。”梁京墨补充道。

“这个是很大的问题吗?”南宫茜睁大了眼睛问。

“确实是。”

项南星看着车窗外混乱不堪的人流,脸色凝重。

一般来说,逃难的人群都会有一个明确的去处。比方说北方严寒,那么难民会往南方走;哪里发生战争了,难民会以战场为中心,向着远处逃离;如果是国家政治动乱了,那么核心区的人要么前往国境线附近寻找逃离的机会,要么是到影响相对较小的偏远地区躲一躲。说到底,生物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人类作为这条进化链上最高端的存在,自然也不例外。

但此时他们看到的难民潮却是一派混乱的景象,方向各异,谁也说不出一个安全的地方来,就像物理学中分子无规律的布朗运动一样难以捉摸。这副景象传递出了一个信息,那就是这个国家目前正处于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以往覆盖全国唯一可靠的信息源,也就是官方电视台,现在几乎是处于完全的瘫痪状态,基本无法播出任何有效信息,这便让民众更加无助。由于信息闭塞,再加上或许有些人别有用心地加以引导,各地最终形成自己的一套说法,导致人们对“安全区”的认识也全然不同。他们各自上路,行走的路线自然也就大相径庭了。

这些难民来回兜了圈子,便宜的自然是那些拦路抢劫的匪帮了。多少人刚开始上路时还是用车子驮着行李,大包小包的,等兜一圈都下来,全都变成拖着两条腿衣衫褴褛地走路了。

几天前,他们还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小民,几天后,有的已经沦为乞丐。

“这里混乱的程度比我预想中糟太多了。”项南星皱紧了眉头,“刚到沙拉维时,我还以为大部分地方就算比不上那里,相差也应该不是太远。”

“本来就差多了。”梁京墨叹一声,“沙拉维毕竟是个特别的地方。”

南宫茜好奇“怎么个特别法?”

“大小姐你来西凤执行过任务,基本的功课也该做过吧。”梁京墨说,“这里从古到今都是个非常封闭,自给自足的国家,近代才逐步开放,但步伐非常缓慢。直到现在,西凤真正与外界有着经济沟通的还是那几个港口城市,也只有那里会受到国外的一些潜在影响。你想象一下,当外部的势力渗透到一个城市里的时候,它或多或少会让那个城市产生变化吧。沙拉维市作为最边境的城市之一,中央管辖困难,原本地方宗族势力就比较强势,再加上它还是开放最早,开放程度最高的港口城市,是西凤唯一一个有外部势力真正介入到地方管理的,掌控着它的,其实是几股不同的势力。”

“海商会、本地兄弟会,还有原本的西凤地方政府,等等。”他扳着指头数道,“这些势力们在漫长的博弈后选择了一个相对平衡的方案,原本应该站在强势位置的地方政府在这方案中其实反倒位于席位的末端。于是在变故发生后,它的垮台并没有直接引起当地秩序的崩溃,只是引发了一次重新划分地盘的机会,同时给了排在前面的那些势力一个争抢权力的机会而已。沙拉维的环境虽然因此多少有些混乱,却还不伤及根本,它运作的秩序还在。”

“不过,情况还是有点奇怪。”项南星突然说。

他思索道“就算大部分地方不像沙拉维这样有国外势力协助维持秩序,但宗族势力这东西各地或多或少都该有的啊。以往当世道混乱的时候,宗族总会自发形成圈子,保护自己圈子里的那些人。但这一次宗族的庇护力似乎也失效了。”

“所以我才说,这是‘无目标’的混乱啊。”梁京墨答道,“如果只是单纯的政变,那改变的主要是上层的统治阶层,原有的基层秩序对他们直接影响不大,暂时保留下来有利于控制局面,等稳定后再慢慢更替。但眼下看到的这伙人却像是铁了心制造混乱似的,只管破坏,完全不考虑之后的事情。我怀疑目前这种四处逃难的情况就是他们有意散布的假信息导致的,而各地宗族势力无法发挥作用,说不定也是有人在暗中做了什么。反正现在到处都是乱成一片,死几个领头人什么的,根本就不算事。”

他不耐烦地敲打着方向盘“要我说的话,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前往首都那边了解发生什么事,而不是在其他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他说到后面突然激动,直接扭过头去对着项南星吼了起来。然而后者却像是对此充耳不闻,依旧一脸平静地将车上的物资分发给遇到的难民,并且为他们指出前往沙拉维的路。拿到食物的难民少不了感激连连,可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却也让他们的车子很难前进。有些艰难跋涉的人连饭都吃不饱,饿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远远见到这边在发放干粮也只能艰难地拖着脚步过来。遇上这种情况,项南星甚至会要求车子靠过去,好把东西送到他们手上。

这一路他们走走停停,除了几次是遭遇匪帮之外,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项南星沿路总爱停下来做这种事情。在离开沙拉维前,除了租车之外,项南星花了一笔钱预先备了一批干粮,直接堆满了车子的后备箱和空着的那些座位。这一路只要遇到难民的队伍,他都会在尽量不停下车子的情况下将物资分发出去,同时为迷路的人们指出相对安全的路线。为此他们行进的速度自然大受影响,然而对此项南星也有自己的计算。

“我不觉得浪费时间。”他一边将干粮从车窗递到一双双举起的手中,一边淡淡地说,“按照计划,我们就算先一步到达那里,也还要等姜乐她们来到后才能决定下一步的行动,她也会有自己打算。而那边出发的地点比我们远太多,就算一路长驱直入,折算下来时间也和我们这样行进的差不了多少——放心吧,我有算时间,如果感觉要耽误,我自己就会收手。”

“就怕到时沉浸在这种救世主的幻想中无法自拔啊。”梁京墨冷笑。

“我从来都是个普通人。”项南星答道,“这一点,我自己清楚得很。”

南宫茜有些紧张地来回看着两人,却也想不出什么打圆场的话来。

她很清楚,在别墅里这两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在那以后才会产生这种完全不加掩饰的裂痕感,和之前白夜祭合作时的那种感觉完全不同。虽然在一般问题上他们还能平心静气好好说话,但一旦涉及各自不同的处事方法,那就是互不相让,谁也不肯服个软。

夹在他们中间,南宫茜这种一贯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的人更是感觉无所适从。

她想了好久,最后也只能干巴巴地憋出几句话来。

“其实,我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她劝道,“找到问题的关键才能帮助更多的人啊。毕竟那是救助整个国家,你这样,最多也只是救助有限的几个人而已。”

“国家不也是人组成的。”项南星笑了笑,“不管帮了几个人,都是在帮这个国家。”

梁京墨冷笑着指了指窗外。

“看着这些人吧,光你这一刻见到的就有多少,你看不到的那些又有多少?你要救人,可是我们这一辆车就算装满了,全送出去,又能救得了几个?”

道理我懂,只是……

项南星不自觉咬紧了牙关,也看向了车窗外。此时那些拿到食物的人都渐渐走开了,可稍远一些的地方,却有一只手仍顽强地举在那里。那是一个鬓发散乱的母亲,她坐在地上,一只手高举着,另一手小心翼翼地抱着好不容易睡着的孩子,同时将脸贴在孩子的耳边轻轻哼着歌。大概这孩子真是很不容易才睡着吧,她虽然也想要一份果腹的干粮,却不愿冒着让他醒来的风险,冲进人堆里和其他人一起争抢。

她哼的是一首在西凤民间常见的摇篮曲,悠长的旋律穿过喧哗的人群无端地钻入耳朵。项南星一瞬间有些恍神,仿佛心里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已经无意识地从车窗探了出去,像要竭力将一袋面包递到对方手中,又像是要拉住对方的手。

“这一个”——他福至心灵般,突然想起了这样的回答。

就在这一瞬间,他感觉仿佛心里某处有一道门打开了,光透了进来,一直纠缠不放的困惑如同阴影在阳光下退散,渐渐消失不见。

“对,这一个。”他喃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