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能在人前倒下——对于梁京墨这样的天才来说,一句提示就已足够。当思路因此被打开的同时,之前没有注意到的一些细节也重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然后,逐一拼凑出新的真相。
“原来是这样。”他叹道,“那小子,难道从一开始就瞄准了姜凉的这个弱点。”
“恐怕是从之前那段经历里得到的灵感吧。”秋半夏说,“你还记得当时在‘梧桐’里玩直播的那几个主持人吗?他们有些时候的做法明显不是那种局面下最好的方案,但他们还是干了,就为了向镜头另一边的第三方展示自己对局面的控制力。现在的姜凉也处在同样的直播困境里,而他的观众数量远远不是前面这几个人能比的,那可是全西凤所有的民众!”
“如果说项南星的身体状况是他的弱点,那么形象上的负担就是姜凉的致命弱点。”梁京墨接道,“这场游戏的惩罚分两种,五十毫升一次性注射,还有十毫升的单独注射,很明显就是要把惩罚的后果区分开来。项南星刚才连续的‘观望’里其实也包含着对中枪的期待,他深知姜凉不是那种不付出任何代价就能战胜的对手,所以他迟早会体验一次十毫升的毒液注射,甚至更多。为了掌握自己目前状态所能承受的‘次数’,项南星选择在第一回合就开始尝试,一路观望做法既是节约自己的累积计量,也能保证自己一定会被子弹击中。”
“而他用亲身的体验证明了,五十毫升的注射绝对是直接致命,而十毫升虽然会让人很快陷入失去意识的濒死状态,却还有抢救的空间。以项南星的身体都能挺过一次,换成姜凉这种顶级主持人的身体,如果不是一口气注射五十毫升,而是把这分成五次注射的话,在有药剂和心脏复苏术的治疗下,也未必不能挺过来。可他偏偏一次都不能输。”
梁京墨的目光移向画面的角落,那里盖着几张纸,底下是项南星刚才呕吐的秽物。
“那小子刚才倒下前还拼命吐了点东西出来,这也是故意的吧。”他说,“刚才‘深渊’的治疗手法只有一项,那就是心脏复苏术,那一针药剂看上去也像是强心针之类的东西,由此可见毒药应该只针对心脏起作用,口吐白沫有可能,直接呕吐就太夸张了。不过他在那时候也不可能清楚知道毒药的类型,一心只想着尽可能表现得更悲惨一些。他倒得越夸张,在众人眼里越是可笑越是狼狈,姜凉就对此越有顾忌。”
“然后这根看不见的套索就会在他的脖子上越系越紧,终于导致我们现在看到的状况。不能倒下,但也不能输。姜凉一退再退,终于退到了自己左右为难的境地。”
他说着,看向“毒牙”白苏,后者正抿着嘴唇盯着电视屏幕,似是对他这一番分析完全不放在心上。作为对面那场游戏的设计者,白苏对于游戏中可能发生的情况早已做过一番思考,此时梁京墨所说的这些也是他几分钟前就想到的事情,没什么新鲜的。
倒是姜凉的被动有些超出他的意料。在他的印象里,这个男人从来都是当断则断,不可能被人一直牵着鼻子走,虽然在全国直播是个相当棘手的不利条件,但接下来已经要到第五枪了,是要继续妥协,还是鼓起勇气逆境反击,这就是最后的机会。
他在等着,梁京墨也在等着,所有人都在等姜凉的一个答案。在如此沉重的关注下,经过一番漫长思索的姜凉终于缓缓开口。
“观望。”
他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调平稳,既没有下定决心后铿锵有力的气势,也没有迟疑不定时字与字黏连的感觉,听上去就像是说着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和之前长时间的思考形成强烈对比。外行人或许会奇怪为什么这次思考格外久,只有内行人才知道这回答背后隐藏的分量。
现在双方的累积计量是八比零,项南星暂时领先,而现在是倒数第二枪,子弹如果不在这里,就在最后一枪。如果这一枪姜凉再次选择防御,而子弹却在第六枪的话,那么他除了损失掉这一回合的两毫升外,还势必要在第六枪里继续选择防御,加起来就要损失三毫升的计量。这样一来,他的这一回合等于消耗了理论上最高的计量,等于是完败了,形势一下子变得非常不利,气势更是会被濒死复活的项南星牢牢压着。
这样看来,似乎这一枪应该冒险搏一把,但这种心态说不定也在项南星的预料之中。白白消耗八毫升的计量,还被子弹直击,一口气接受十毫升的注射,这种情况简直比上面的完败还要丢人一百倍。就算项南星已经证实十毫升并不致命,姜凉也不能以这样的姿态失败。
但反过来说,在这一刻做出改变却是必要的。两毫升的计量差距不算多,但一次‘观望’至少证明他不会一味地选择防御,项南星以后也就不能不经思考地把子弹留在最后了。
分析了选择背后的利弊,才能理解姜凉做出选择时承担的风险与可能收到的回报,于是更会惊讶于他做出决定后的平静。这一次项南星一反常态地没有立刻开枪,而是保持着举枪的姿势站了一会,隔着面具上下打量着对面的姜凉,试图从某处细节里找出一点情绪的碎片。
最后他放弃了。
“了不起。明明做着这么冒险的事情,但既没有紧张也没有期待,简直是空空如也。”
项南星一边赞叹,一边扣下扳机。这一刻所有人的心都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唯独姜凉没有。他听到击锤落空的声音也没有半点欢喜,脸上依旧是那副毫无波澜的表情。
“第六枪我选择防御,这样一来就是九比零。”他淡淡地说,同时朝着项南星伸出手,“你的攻势已经结束,接下来该换我了。”
单听这几句话,他应该是一副被羞辱后急着报仇雪恨的样子,然而项南星从对方身上却看不到半点急切。哪怕他伸出了手,项南星也感觉不到他有任何的急切。眼前所见、耳中所闻,和他一向灵敏的直觉形成了强烈的矛盾,在恍惚间,项南星甚至觉得眼前的姜凉像是变成了一团雾气,看得见,却摸不着,形状飘忽不定。
这种感觉与他当时对上“深渊”徐闻时相似,却很难说出哪种更为可怕。
“真是惊人的情绪控制力,简直像是连七情六欲都斩断了。”项南星由衷感慨道。
他例行公事地朝地板开了一枪,将最后一个弹槽里的子弹清空,然后便将手枪递了过去。姜凉从他手里接过枪,又从徐闻手里拿过子弹,转身走回原位的途中便已经将子弹放入。项南星抖擞精神,准备迎接姜凉难以预测的攻势,然而后者却不急着举枪,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金属枪身,望向枪口的眼神略微涣散,像是陷入了某段回忆之中。
“连七情六欲都斩断了……很有意思的说法。”
他微微一笑,忽然抬起头看着项南星“你觉得,这算是情绪控制力的一种?”
他突然的反问让项南星有些意外,不知里头藏着什么用意。但此时对话或许就是抓住他这团雾的机会,项南星略一思索,开口答道“压制自己的情绪,让它完全不表现出来,这不是情绪控制力是什么?”
“如果只是那样做的话,我现在可能瞒不过你的眼睛。”姜凉笑道,“不夸张地说,你现在的眼光绝不比旁边那位逊色,哪怕我真把情绪压下了,你也能从一些蛛丝马迹里看出来。”
一旁的徐闻耸耸肩,似是同意他的说法。
“在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皇宫后面有一片很大的薰衣草田。到了开花的季节,风一吹,整片的紫色随风摇曳,伴着阵阵的香气扑面而来,是个很美的地方。”他忽然没来由地岔开话题,开始讲起往事,“那时候每天下午做完修行后,我都会带着妹妹去那里玩,在那里一直晚到天黑,仆人来叫了好几次吃饭才肯回去。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说不定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少年心性,无忧无虑,只要在花田里打滚就很开心。”
“然后在某一天,当我们再要去时,这片花田已经变成了一片灰烬。”
“是谁干的?”
鸣柳刚一开口顿觉失言,抿着嘴羞愧地低下了头。姜凉的讲述像是带着某种魔力,哪怕不知道他为何忽然会说出那些话,也会被他不知不觉地带进故事里,甚至关心起后续的发展。
“是我。”姜凉平静地答道,“我放了一把火,把那里烧了。”
项南星的瞳孔猛地收缩。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姜凉讲这故事的用意,然而已是太迟。姜凉没有像之前那样放出浓烈的杀气,然而另一种让人绝望的气息却从他身上弥漫开来,犹如肉眼可见的黑暗,瞬间将项南星与整个仪式会场吞没。
“既然承认情感是压制不住的,所以把产生情感的东西毁掉就可以了。只要有这样的觉悟,什么都控制不了你。”
伴随着冷酷的话语,姜凉抬起手,开始宣告他的第一枪。明明没有丝毫的杀意流露,甚至不带有任何威胁的意味,但他这一枪却带着更加强烈的真实感。项南星刚刚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在不自觉中说出了“防御”二字。
然后是第二枪,第三枪,第四枪,虽然理性告诉他对方极有可能将子弹放在最后一个弹槽里,但每一次姜凉宣告开枪的时候,项南星总是会不自觉地被那种扑面而来的真实感压倒,随之油然而生的,则是内心“害怕中枪”的那份恐惧。
直到最后,姜凉对着空地打出了第六枪,再将手枪交还给旁边的徐闻。
“十一比九。”他微微一笑,“反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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