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一大早起来,就见到信鸽绕梁的奇景。
惊鸿一瞥时,屋前梁上一片茫茫之色,她刚把头扬起,一根白羽便倏然落下,轻飘飘的,些微打着旋儿。
然后一大群信鸽对着她“咕咕”叫了起来,声音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这景象本该令文人们赞叹不已,一文也在赞叹,但她赞叹地角度和文人们不一样。
“好肥的鸽子。”
一文舔了舔唇。
“是你们啊。”
宫宜惊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不是头一回见到这群鸽子,前朝灭亡时他飞去过宫廷一次,那时不留神在御花园的一棵玉兰下站了太久,等回过神来,深褐的枝桠上就停满了鸽子,冲着他咕咕地叫着。
他当时怎么做来着,哦,对了,他见鸽子在玉兰上拉了不少屎,一怒之下,将它们送到千里之外了。
在他还是一棵树的时候,就最恨那些个站在他身上肆无忌惮大小便的鸟雀们了。
一文扭过头来看他:“宫先生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天刚亮呢。”
宫宜昨夜没睡好,脑子里一个梦接着一个梦,从十八年前,甚至更早,到如今的阳春三月,梦得太多,睡得太累,他一早便醒了,只是赖在床上没起来,胡思乱想等着天亮了些。
此时一文问起,他不愿多言,便说:“睡不着。”
一文大约也能猜到几分,兔子不见了,而且还没找回,宫宜会担心也是理所应当的。
她也担心,但她一沾枕就睡了,而且睡得很沉,一夜无梦,宫宜会担心到失眠可见兔子在他心里很重要啊。
唉,兔子,兔子,她堂堂一个大活人,居然还比不上一只小兔子。
要是她丢了,宫宜恐怕都不会这么忧心忡忡吧。
一文撇撇嘴,嘀咕了句:“想它就用仙术找啊,暗地里瞎操心有什么用啊……”
宫宜:“嗯?什么?”
一文赶紧摇头:“没什么,我只是想问这些信鸽是你养的吗?一二三……呀,总共十只呢!”
宫宜说:“不是。”
一文伸出食指数信鸽的时候,有几只飞了过来,或亲昵地啄了啄她手指,或停在她手臂上。
“咦,它们好像识得我。难不成是我养的?”
宫宜没回她,他视线转了转,慢慢盯住了信鸽的腿。
一文闷闷地想,什么臭毛病,问他问题总是不回答,没礼貌。
她手臂上下摆了摆,那几只信鸽便振翅飞了起来,又飞回梁上去了。
一文往出走了几步,想从院子穿过去到门口,她昨夜睡前就打算好了,今早要吃向阳街第三家店的大肉包子和梅菜肉饼,现在去人不多,她可以早去早回。
刚要踏入院子,就见宫宜竖起食、中二指,做了一个勾起的动作。
有什么东西从鸽子腿上解下来,一文没来得及看清,因为宫宜用仙术的时候,那些鸽子便一窝蜂地围了过去,将宫宜困在最中间。
它们不停地扑打着翅膀,发出响亮的“咕咕”声,十分激动。
宫宜眉心一皱,手一扬,将吵闹的信鸽逼退。
一文看见他另一只手里握着一堆卷起的纸。
明黄色的,细细短短的,卷得极整齐。
一文凑过去,伸出手:“这是什么啊?是书信么?”
宫宜退了半步,身子转了半圈,躲开她的手。
一文揪着鼻子:“为什么不给我看啊?”
宫宜默了半天,说:“不想给。”
一文:“所以你要自己偷偷看?凭什么啊,又不是你的东西,你都能看了,为什么我不能看?”
宫宜又静默了,有种无话可说的无奈,但一文表现出来的“只要你看我也非看不可”的执着有着咄咄逼人到让他无法忽视的气势,他只好撂了狠话。
“不给。”
他说完这句也没再看一文,实际上是有些不敢,他一向都以温文尔雅的态度示人,至今为止还没做过会令一文生气的事。
但这次发狠他是下了决心的。
不给看就是不给看。
宫宜穿过回廊进了自己的屋,关上门后,将十张卷纸在桌案上一一展开,然后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
这是一张皇榜。
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打头,“布告中外,咸使闻知”作结。
宫宜对这张皇榜已经没多少印象了,但这皇榜上残存着他的仙气,虽然些微,他还是探出来了。
他思绪放空了些,慢慢往久远的记忆里拉,然后猛地想起他曾经从放榜的墙上将这皇榜揭了下来,然后以民间神医的身份进了宫。
进宫给皇子治病,再趁夜出宫,左右不过两三天的时间。
是谁将他残存的仙气聚集起来,收在这破碎的皇榜里?
又为了什么?
除此之外,他还嗅到信鸽身上有人的气息。
很熟悉。
是他认识的。
他闭着眼睛想了想,想着那人是谁,想着那人与信鸽的关系,与他的关系,想着这个中缘由……
没想明白,于是他掐指算了算。
然后倏然睁眼。
宫宜猛地推开门,冲了出去。
一文就蹲在门口,一边生气一边好奇。
但宫宜惹她生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气着气着也就不气了,专心致志地好奇起来。
她抵着门缝往里看,宫宜身材高大,将桌子上的皇榜挡得严严实实,她换了半天角度也没能看到,最后鬼使神差地,视线滑到了宫宜的臀部。
宫宜的臀……倒是挺翘的。
他今天穿得这身衣服过分修身了,该显的都显了,不该显的都藏了,非常适合他。
这副模样要是让沉歆看到,啧啧,怕是要出大事了。
一文非礼视了一会儿,忽然屋内的宫宜骤然转身,往门口气势冲冲而来。
糟了,被发现了。
一文吓了一跳,往后蹭蹭蹭退了好几步。
她刚站稳,宫宜就破门而出。
面面相觑时,一文觉得空气都凝滞了。
都说相由心生,她现在的脸一定很丑陋。
“宫先生,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偷看你的……你的……”
一文实在说不出口,支支吾吾半天,脸越来越烫。
宫宜倾近她身前,视线紧逼。
他从来没有用这么深沉的眼神看过她,一文腿有点软,总觉得大祸临头。
“你……”
“我……我怎么了?”一文低着头,眼睛却往上瞟,一下又一下地看着宫宜,这么变扭的动作使得她额头上的肉一层一层堆叠起来,显得有些蠢和憋屈。
宫宜摇头,简单地说了两个字:“没有。”
因为太过害怕,一文没有听出他声音的紧绷。
“啊?”
她偷窥,他不问罪么?
今天怎么这么好脾气?
一文还在疑虑中,宫宜又转身回了屋。
他走到桌边,将皇榜上残存的仙气收回,然后将那十张小纸片一张盖一张地叠好,放在怀中。
他再出来时,一文站得远远地缩着脑袋瞧他。
宫宜:“我去一趟土地那里。”
一文一向不会过问宫宜的行踪,自然不会说什么,但宫宜一般不会主动找土地,这次反常,她隐隐觉得是和那些纸片有关。
一文小心翼翼地问:“纸上写得是什么?”
宫宜下意识做了个捂怀的动作,然后说:“没写什么。”
哇,神神秘秘,鬼鬼祟祟,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但她刚做了“错事”,也不好缠着他多问。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多多用宫宜的钱,买花衣裳,买好看首饰,买志怪话本,把他的钱用完了最好。
气死他!
也不知宫宜身无分文时会不会哭……
一文捏了捏袖子里的一沓银票,定了定心。
这时,宫宜突然飞了起来,蹁跹而起,转眼即逝。
一文是第一次见宫先生飞。
“男神仙也能飞得这么妩媚么?”一文呆了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