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衡波原本是有点头疼,现在是头疼欲裂:“他好歹是个有头脸的人物。”言下之意是叫海秋声松口,别把人咬死。
海秋声仿佛没听见:“外人都记得你是个有头脸的,自己倒先不|要|脸了。”
她心里管义弟叫了声“爷”:“宋纹,你心中想必没有计较。倘若敢做灭门生意,把白道和官|府齐齐得罪,珠英楼上下老小的日子也不必过了。”
曲衡波压低嗓音:“我思忖宋郎君必不是蠢钝之人。如有甚事搅扰思绪,令你乱了方寸,大可说明,我为你担保。”
海秋声说:“有二姐作保,王府门客都不敢拦你,更何况珠英楼?”
曲衡波捕捉到宋纹疑惑的神情:“少听他扯。王府门客我可高攀不起。”
宋纹的视线从房梁移到曲衡波脸上:“还请娘子助我,个中缘由我事后自会说明。”
海秋声咂了下舌头,没有阻拦曲衡波带宋纹离开。
二人在楼梯口遇到孔婵,她领二人来到一楼的小室里:“我叫人再去取副碗筷。”
“还是做了一大堆,太破费了。”曲衡波举起筷子,捡了片切脍到自己碗里:“哎,宋郎君知道现在置处房子有多不易吗?”
“我们谷内弟子都有自己的房契地契。”
曲衡波惊叹:“那可了不得,发鸠山跟前的房和地值不少钱呢!永济附近便宜不少,我相看好一间……”
“你跟他们是什么关系。”宋纹接过小厮送来的碗筷,转手用筷子抵住了曲衡波选中的肉。
她抢出肉片。
宋纹夹了个空:“我问你跟他们是什么关系。”
曲衡波放下筷子:“我不掺合珠英楼的生意。”宋纹喝了口茶:“不掺合不代表没关系。”
他装狠的样子像只斗鸡。
“你知道我为什么留你吃饭。”曲衡波放下碗,斟了盅酒:“出了珠英楼,就有五个、六个,更多的人等着杀你。”
宋纹并不诧异曲衡波的坦诚:“你已经在帮我了。”
檐铃响了四下,曲衡波按着酒盅的沿儿在桌上滚来滚去。她细长的眼睛半闭着,鬓边碎发随桂树的小叶一同在风中摇荡。
“曲娘子……”宋纹的头被曲衡波忽地伸手按下,一支□□擦过他的耳廓。
檐铃又响了三下。
“你可以叫我大曲。”曲衡波松开手:“三个字啰嗦。”
曲衡波托孔婵请来了易景堂的郎中给宋纹诊治,顺便询问曲定心的事情。然而对方只管给宋纹上药包扎,不理睬她。
“孔婵,你们怎么欺负庄郎中了?看把人吓的。”她放弃追问,借油灯点燃了淡巴菰,半身探出窗吸起来。
孔婵岔开话题:“二姐还是住些日子再走。再请庄郎中开些药膳方,将养将养。”
不等曲衡波回答,宋纹先坐不住了:“她……嘶!”庄郎中压紧药粉,从匣子里取出洁净麻布给他缠上:“妥了,静|坐片刻,不准乱动。”
临走他对曲衡波说:“你少抽这些。”曲衡波咧嘴一笑:“哟,肯跟我说话啦。”
郎中拂袖而去。
“别抽了。”孔婵抢过烟斗,摁灭火星:“我知道我是白问,庄郎中也是白说。二姐任性专由惯了,肯服谁的管?”
曲衡波见她边说,泪珠边滚了出来,忙劝:“我不抽了,你别哭。”
“你就是抽死又关我甚事我是想起我那个阿姊,也是个说不听的,如今死哪儿了都不知道!”
“好孩子,二姐错了。”曲衡波搂着孔婵,轻抚她的背。
孔婵愈哭愈气,愈气愈哭。
“最近太累,才吸了几口,没事也不抽它。”她给孔婵擦了下眼泪:“我是想听你的,可定心丢了,我得去找她。”
孔婵抽噎了几下,从曲衡波怀里挣出来:“那二姐需得尽快去寻!”说着她擦干眼泪,利落地收拾起了东西。
那边厢,脸色苍白的宋纹站起身问:“几时出发?”“明天吃了午饭再走。”曲衡波在窗边扣空了烟斗,系回腰间:“今晚外面小鬼儿太多。”
次日吃过午饭,宋纹已经整装待发,曲衡波却不小心在门帘下挂乱了头发,跑回房间梳头去了。整理完毕,她抱着镜子不想撒手,仔细打量着自己:“一个两个都说我瘦了,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来催她的宋纹在上楼时看到了海秋声。
少年在二楼栏杆边搓|着一只竹蜻蜓,全无了昨天的乖戾。曲衡波下楼来了,海秋声停止玩耍,一脸期待地对曲衡波说:“楼里派人去找曲定心,二姐不能放心吗?”
曲衡波走下楼梯,站到了宋纹身侧:“我留下也无事可做。”
“是。”海秋声偏头看了眼宋纹:“二姐长了见识,对做脏活儿的地方当然看不上眼,是我自讨没趣。”
他脸上的笑容很快消散了,眼神复又变得狠辣。曲衡波则如回应他的愤怒般,把楼梯踏得山响。宋纹向海秋声道别后赶忙跟了上去。
二人才走到院中,曲衡波突然扬起手,吓得宋纹缩了下脖子,还以为自己要吃耳光,结果她把竹蜻蜓递到了自己面前。
“这是?”他指了指楼上。
曲衡波点头:“到底还是小孩子,贪玩儿。”
宋纹明白了曲衡波为何会被称为“二姐”,这与她在珠英楼的地位并无关系。江湖上的结拜大体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利益相交,互为把柄;一种则是过命的交情,早将彼此视为血亲,他们显然是后者。宋纹不由羡慕:“你们是结拜姐弟。”
她搓|着竹蜻蜓,不接话。
竹蜻蜓没能飞起来,它的翅膀已经断掉,被甩了出去。曲衡波随手丢掉了剩余的部件,快走几步把宋纹甩到了身后。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行过孟秋的山谷,听到鸟鸣,看到树影,踩在腐烂的败枝落叶上。曲衡波突然停下脚步,分神中的宋纹险险撞到她。
“你昨天怎么鬼上身了似的。”她猛地转过身来。
宋纹叹气:“关心则乱。”
曲衡波看到宋纹耳根有点发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臊的:“同你相好吵架了?”
他姑且眨了下眼,以示同意。
无奈的情绪在沉默中蔓延。曲衡波酝酿片刻,决心先退一步:“既然要协力,少不得坦诚点儿。有些话方才,在珠英楼的地盘我不便说。”
她继续朝前走,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秋弟与我妹子的关系并不好,他对她……你们读过书的都怎么说?我想不到,约莫就是瞧不上眼吧。”
“是为‘一隅之说’。”
曲衡波连连应声:“是了、是了,一隅之说。”她停顿片刻,在脑海里搜罗对应的字,接着说:“终归积怨已久,我合该与他说道说道,了结此事。”
她从怀里拿出前晚捡到的名帖:“你认识这个吗?”
宋纹拿到手里端详一番:“不识得。”
曲衡波把帖子接回来:“这是买凶|杀人的凭据,各家与各家花样都不同。这种花样我不曾见过。”她打开帖子:“你再看。”
“我还以为你昨晚是哄骗孔婵。”
“骗她作甚。事情大抵如此,你既是颜曾爱徒,就方便打听,我必须尽快找到定心。”
宋纹岔开话题:“我累了,到河边休息会儿吧。”
“行。”看来暂时是套不出话了,曲衡波暂且遂了他的意思。
河边聚乌泱泱集着一群孩子,吵吵嚷嚷,“呼啦啦”从东跑到西,河边洗衣的妇人挥着棒槌大喊:“岸边都是沙子,仔细脚滑!去里面玩儿去!”细听妇人与同伴分明才知道,前段时间有吃水深的货船行过,挖开的沙子都堆上浅滩,盖住了碎石,现下还没清理干净。
这帮孩子终于远离了河岸,停在了曲衡波和宋纹的旁边。
曲衡波见他们闹得火热,便过去凑一脚:“你们玩儿啥呢?”
“打水漂!看谁丢得远!”
“看我的!”她挑拣了块略微扁平的石头,抛接几下,打出一串七个水花儿。
河边的小童们惊叫起来,有个半大小子走过来问:“你带着剑,你会武功?”
曲衡波点头:“我会啊,”她又指了下宋纹:“他也会。”
小子咬紧嘴唇,朝着曲衡波“扑通”跪下。小童们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怎么了。
曲衡波站着看向他的头顶,少年梗着脖子,汗从后脑流到了后背。
“你叫什么?”她也跪在了地上,视线恰与他平齐。
“尤皓白。”
“尤皓白。”曲衡波扶着他站起来:“你要找人帮忙?”
“不,”皓白蹙紧眉头:“我想习武。”
宋纹掏出几个铜板,给了小童们:“桥上有卖糖葫芦的,我请你们吃。”他们听到有糖葫芦吃,也顾不上看热闹了,一窝蜂地往桥上跑去。曲衡波识相挪开些,不挡着宋纹和尤皓白说话:“你在蹈霞堂读书。”
尤皓白听到“蹈霞堂”三字霎时退后一步,拉开自己与宋纹的距离。宋纹心领神会,不再向前:“颜先生乃是家师。”显然三言两语无法取得对方信任,他继续辩白:“我此来便是为家师讨回公道。”少年扬起拳头就朝宋纹冲去,曲衡波掣住他的肩膀,挡在二人中间:“就当是为颜先生,你且听他说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