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纹捏着下巴沉思,眼里光彩焕然。他思绪奔涌,打通了谜题关节,正在兴头之上,浑然忘却曲衡波正等着自己解释。《搜神记》是何方神圣,与孔婵和她家阿姊又有何干系,曲衡波不知就里,有点心焦:“你想到什么了,倒是快说。”
他退开两步:“孔婵可有说过她姐姐的事?”
孔婵来珠英楼三年余,提起她阿姊的时候寥寥无几,不外乎抱怨的话语:“没提过甚要紧的,姐妹二人究竟姓甚名谁我不知晓。‘孔婵’这名字是秋弟起的,她原有个过去主子赐的名儿,但是提不得。”
“她如何到的珠英楼?”
“你要打听她的身世不该来问我,该去问那个姓梅的。”曲衡波回身指着大通利:“可你想仔细,知道得越多就陷得越深。不如到此为止,至少你们师兄妹三人的性命还能保全。”
宋纹看向曲衡波,他板着脸,眼神木然,嘴角扯起来,露出了一个极为扭曲的笑容:“是吗,那你为何不走?”
“我与你们不同。”
“有何不同?”
“我没你们那么多身外事,圣贤仁义,哪样能轮到我身上来,我只管任性。”曲衡波一口气讲完,眼睛往街对面瞟,不敢正视宋纹:“快说那什么书跟字谜有甚关系,我可没工夫陪你玩儿弯弯绕。”
“那书中有一篇名为《李寄斩蛇》,斩蛇女子正是‘寄’。‘既不羁武’,照应此字,这半句所指之人,名中也当有一‘寄’字。”
曲衡波似懂非懂,她转念想,曲定心读书向来敷衍,从哪里学来的这种花活?难不成是她救下的那名女乐所教。她问道:“所以这字谜拆开就是两个人的名字,一人叫‘寄’,一人是孔婵,你觉得‘寄’就是孔婵的姐姐。可有什么用处呢,还是毫无头绪。”
宋纹道:“你将两句连起来再读。”
既不羁武,恐不鸣蝉。
“鸣蝉,鸣蜩,羁武和……”曲衡波举着字条猛地抬头:“‘四私极刑’!”
“如此便能说通,曲定心月余之前便接触过大肆犯禁的人,遁走他乡,而此事严重到何等地步,不消我多说了。”
“会是谁……”曲衡波话说至半程,武卫把一张刷满了浆糊的薄纸“啪”地贴上了墙,二人不约而同转头去看。
曲衡波叹道:“竟被她给逃了!”
武卫见她面善:“娘子不就是那日扭送此人来到官|府的人?可万万当心,她或会来寻仇。”
宋纹欲细问,武卫扬手阻止:“少陪。”
“他往监牢方向去了。”宋纹道。
曲衡波脚步先行:“还等什么,快跟上。”
大通利门口因着方才缉捕的事,只余下些办急事的人,梅逐青站在门边同人讲话,侧身便能对街上的情况一览无余。同他讲话的是当地小有名望的一位镖师,早年在虎愚镖局谋过生计。
“更夫二哥?是在虎愚干过,他们家老大老|二,三个媳妇子,都是能吃苦的人,可惜,是享不起福的人。”他向梅逐青凑近:“郎君知道,虎愚镖局是怎么倒的吗?”
梅逐青道:“经营不善。”
“若真那么简单,一个小小镖局怎会从上到下都清扫得干干净净。”镖师眼底微红:“郎君年少,不知十余年前此处是谁家地盘。”他呼吸变得急促,双手紧扣在腰间皮带上,左脚足尖反复点地,滚|圆的脑袋像只煮开的茶壶:“四方阁,四方阁!”
“四方阁到底……”梅逐青听到一阵轻快脚步声紧随着匆匆而过的武卫,踏过尘埃,踏破了紧锁镖师皱纹中的愤怒,曲衡波像阵疾袭而来的风暴,从梅逐青面前跑过。
他脑内空白了瞬刹。
镖师先前就注意到了梅逐青的跛脚:“你避祸尚且不及,何苦上赶着打听江湖上这些糟烂事。”
“形势比人强,小弟也是生活所迫。”梅逐青紧握着拐杖的手开始发酸,镖师走开了,他还站在门前。一行四五个小童,皆着朱衣,怀抱着陶制花盆,列队安静走过,盆中植有云竹、墨兰、虎刺梅等等,不一而足,株株挺立青翠,虎刺梅细小的花瓣随着护花人的晃动摇落。
小童们的腰间都系着碧色丝绦,上坠玉蝉,是鸣蜩谷的弟子。
有人来问:“八刀刻成的玉蝉,旧时侯是给死人随葬用的,鸣蜩谷那班老家伙也不嫌晦气。”此人头顶竹笠,戴一双薄布手套,赤足,着草鞋,衣衫布满灰尘:“你打听的人,我亲自去问过了,是想站着听,还是坐着听?”
“有区别吗,她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阁下怕我会吓到?”
那人咳两声,朝街上啐了口痰:“我是怕你站得累了。”
镖师办完了事情,将票据揣入怀中妥帖放好,见方才的跛脚青年和一农夫绕过屏风往屋内去了,他拦住大通利的伙计问:“那位郎君,”他拍拍自己的左腿:“是什么来头?”
“哪有什么来头,跟你我一样,都是给东家卖命跑腿|儿的,别看他生得不俗就当他是个人物。这年月,没点子家底,文曲星武曲星也是给人拉车掏粪的命!”他说得激愤,“哗啦啦”一把算筹摔出去,好巧不巧砸到刚出来的农夫脚上。
农夫帮他拾起算筹,道:“人啊,学会认命是宽自己的心。”
镖师也打圆场:“做事,做事吧,还有人等着呢。”他寻思自己与更夫二哥好说做过几天兄弟,如今寡妇没了,他合该登门吊唁。方才与那跛脚青年说了几句话,不想因怕触霉头就搁置了义气,他家遭了难,这难还多半与些许陈年旧事相关,坐视不管太不是人了。
如此想着,镖师离了大通利,他身后整理算筹的伙计,直直栽倒在了案前。屋内惊呼此起彼伏,他身侧的人刚要伸手去拍,便遭到喝止。
“别碰他,找人去蚁墟街易景堂请‘无声泉’来!”
梅逐青额上渗出一层薄汗,满厅堂的人都愣住,未知他算老几,敢来支使他们跑腿。他又道:“没人去,等瘸子我把人叫回来,你们就都烂了。”
这才有人磕磕绊绊跑了出去。
梅逐青远远地观察着死掉的伙计,他神情安详,犹如熟睡,面色却如僵白蚕一般。杀人者用得是极为凶险的奇毒,尚不知会否造成更加无可挽回的后果,万幸城中有好手在,唯今他只有祝祷‘无声泉’能及时赶来。
他长吁一口气,知是自己找来的人害了无辜性命,那人给他的信被他收在了行囊中,内里是那人打探到的关于曲衡波的消息。
旁的人跑得七七八八,余下几个胆子大些的也缩在墙角,低声骂晦气,他们拦人不住,任由梅逐青走到死者身旁:“他家里是做什么的?”
有人回道:“你是想问他有没有啥仇家吧,来咱大通利做活的,背景都清白得很,东家也怕惹麻烦啊。”
他身边有另一人说道:“就是来了杀人鬼咯,今日杀他,明日杀你!”
“求你少讲几句。”
“做事做事,晚上掌柜的回来了看谁先死。”
“命都没了,还做什么事,老|子不干了!”
“别吵了!”去叫人的伙计引着唐晴柔进屋,指向梅逐青:“是他说要找你来的。”
唐晴柔简单检视过尸体,说:“报官了吗?”
不等伙计回答,梅逐青抢道:“不能报。”
唐晴柔瞥他一眼,见是个生面孔,问伙计们:“他是你们的人?”
“不是,他是庄上的,来城里办事到咱们这儿落脚。”
“行,我知道了。”唐晴柔拿起案上搁着的笔,在袖上写下几行字:“你们不必怕,趁早请示了掌柜看如何处理。”说罢,猛地弯腰,逼视梅逐青:“走吧,出去说。”
二人来到了不久前曲、宋待过的街角。
梅逐青正欲解释:“抱歉,我……”
唐晴柔连连摆手:“别说,别废话。你为何不报官,又是何身份,我不关心。只需告诉我,偏偏叫我来是作甚?”
“娘子已经知道了。”梅逐青摸了摸自己的袖子,示意唐晴柔,他明白她记下笔记的缘由。唐晴柔闻言,将右臂藏至身后:“那人用的毒确实凶险,可是极难取得,用在一个钱|庄伙计身上,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她被墙上女杀手的画影图形夺走了注意,心不在焉地说:“太招摇了。”
“眼熟吗?”梅逐青问。
“没见过,长得挺美的。”她转回头:“如此样貌的去做杀手,也太招摇了。”她发现眼前的人忽然收了笑容,双手交叠于拐杖上握紧:“娘子曾和唐门嫡系的唐白苹有过婚约。”
“怎么,你知道那事?”
“行昏礼那日,我与兄长在场。”
“你是来兴师问罪的?我们虽说是出了五服,但同姓,悔婚也没什么古怪。”
唐晴柔逃礼的故旧,着实是一桩丑闻,唐白苹江湖上的朋友都视她为不贞之人,几年来没少找晦气。
“非也。”梅逐青的笑容复又挂在脸上:“我是在回答娘子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