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是常凛邻家的孩子,生怕自己跑得慢,赶不及带这阿姊去见常公一面。路上尚有积水未干的地方,小童惦记着老人交托的事,双眼盯着路前,神思早飞去病榻上。足下一滑,脸照着水洼摔去。
他惊呼,脚踝疼得人失了控|制。鼻尖贴近水面时,小童发觉一只手从颈后掣住了自己的衣领,勒得脖子发紧。另一只手瞬间环住他的腰,把他夹在腋下。
小童抬头看人,是那姓曲的阿姊:“谢谢阿姊,你就这样抱着我吧。我给你指路。”
“恩。”
常凛的居处距蚁墟街有三街五巷。近午,行人络绎,曲衡波挟着小童,前行理应艰难。莫说旁人看去觉得辛苦,小童若不是发觉她走得比方才还要轻巧利索,定要开口让她放自己下地。姓曲的阿姊好似一条游鱼,逆流碍不到她,又好似一只大鸟,把自己护在羽翼之下。
“阿姊,你是常公的亲戚吗?”
“我不是,我甚至都不能说认识他。”
小童费解:“爹说,人在死前会想见自己最在意的人,说最要紧的事。”
曲衡波想到,或许是呼延出走,他实在无人可以托付,才想到了自己:“你爹说得没错。常公他对我来说……他是我顶顶敬重的人。”
“恩,那我爹说得不完全。人死前,还有在意他的人,也都会想来见他,说最要紧的事。”
他把“最要紧”三个字咬得极重。
臂弯中小小的孩童对人世尚懵懂,不知天地为何物,看什么都新鲜。爹娘教给他,他就听着,宝贝似的捧起来,跌跌撞撞,跑到各处去印证。他还没有办法|理解世事不是非此即彼,故而曲衡波隐去那些权衡,告诉他尘嚣之下的纯粹心念。
“到了,就是那里!”小童指向路边一扇虚掩着的木门。
曲衡波放下他:“你跟我去吗?”
“可以吗?”他的眼睛里闪着小小的细碎光芒。
“你得先跟他交差。”
常凛的住处还算宽敞,一进的小院里干净整洁,除了码在角落的木柴和停在院中的棺木外再无他物。曲衡波进屋时恰碰到看诊的郎中|出来,他看见曲衡波,点头道:“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小童挣开曲衡波的手,埋头跑进屋内。常凛榻边堆着书卷,或开或合,足与那小童身高媲美。
“常公,我把曲氏娘子带来了。”
“好孩子,快家去吧,莫叫你爹娘担心。”
“我不想走。”
常凛本是仰躺于榻上,为照顾腰伤在身下垫着一只布包。他侧肩发力,艰难地挪动身|体,直到能看着小童:“那你去旁边坐,我跟曲氏娘子有话说。”
曲衡波走到榻前扯过被褥,在常凛抬起的肩头后方垫好,他面上肉皮放松了许多:“老夫找你来不为别的,是想同你说说封殊事情。”常凛轻叹一声,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尾音:“我没了,当年那档事,他也要带到棺|材里去。不行,没人知道,不行。”
“这些陈年旧话说来还有甚用。”
封分野的错已铸成,知晓因果,对她而言仅仅是心头多一桩负累。
“姑娘,若非我知道当年你也涉入其中,断然不会唤你来。”
“我一路过来,想了几件常公可能交代的事,守灵、扶棺、出殡、下葬。常公开口,我定会办得妥妥贴贴。”曲衡波起身抱拳:“常公坚持要说些往事,我便不陪了。”
常凛怕她离开,自己和小娃娃都拦不住,急得支起身|体:“是我误他!”常凛说这一句,用光了躺了一天一夜的力气,人僵着半边身|体朝下方扑去,眼看额角要磕在榻沿。
小童吓得惊叫:“常爷爷!”
曲衡波把常凛扶回榻上躺好,常凛安慰小童道:“娃娃别怕。”他转向曲衡波:“我不信神佛。老匹夫一辈子孤苦,不想来世。手里沾好几条人命,也不指望死后能去福地享受。但求,给这辈子亏欠的人一个交代。”
“你跟我说,可不能算交代。”
“姑娘愿意听了?”
曲衡波点头。
“别嫌老夫啰嗦,这事要从封殊递信出来之前说起。”
封殊在押期间,与幸存的士兵们均未关在一处。每日吃食供来一餐,净菜生面,他和同押的人搭伙,在破灶烧来吃。那些人有降了的敌军,偷鸡摸狗的混子,前者灰心断念,后者算计怎么出去,倒没变做笼中凶兽抢食。
但只是一时。
七八个男人成日里清汤寡水,没出五天,个个儿饿得眼冒青光。开始有人欺负瘦小贫弱,是为多抢几口饭吃。封殊看不惯,出言制止,却惹来一个俘虏的冷嘲热讽:“你莫充好人,再过几日,指不定谁扒谁的皮。”
“我可以想办法弄吃的。”封殊回道。
俘虏不屑:“你弄什么?麻雀、耗子,进院儿来的活物早被刮干净了。没见这地界连只虫子都不敢进来?劝你别出头,他们早凑成一伙了,吃的就是你这新来的。”
封殊没在意俘虏的苦口婆心,扒在门口死命往外看。长巷里卫兵者众,全副武|装,不是几个饿急眼了的人赤手空拳能对付的。他马上打消了挟持送饭卫兵的念头,他跑了轻易,其他人恐怕遭殃,更何况,如此不单坐实了“通敌”的贼心,他更恐辜负了那些已死的人。
看来还需再做打算。
那几个混子围上了方才与封殊说话的俘虏,两人架起他,一人攥拳打他的胸膛和肚子,俘虏吃痛发出声闷|哼。封殊闻声回头见此一幕,气血上涌,并不警告,直接攻了过去。架着俘虏的两人看到封殊满面怒容冲来,吓得忙撒了手,缩到旁边,大气儿不敢出。
打人的混子没察觉身后来人,破口大骂:“怂货!前几天没见你们躲啊!”
话音刚停,便被|封殊狠狠踢中后心,一个踉跄与门柱撞了满怀,磕掉颗门牙。
封殊听到了他方才的叫骂,瞥了眼此前被他们欺辱的瘦小男人。男人躲在旁边发|抖,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挑。
看来的确不是第一次。
街边混子哪里是游荡过江湖之人的对手,挨了这下,已经吓得头皮发|麻,双|腿瘫|软。封殊本以为把他收拾得服气了,谁知混子低声笑起来,他的笑声愈来愈大,发着颤,声嘶力竭。到后来竟不是笑,而似是吼叫。
“你完了。”他抬手直指封殊的眉心:“他要是个普通小兵还罢了,偏偏是个世家子弟,不学无术参了军。你帮他,你完了!”
封殊汗毛倒竖,他明白了这些安排是为促成何事,猛回身去砸门叫嚷:“我要见郭御史!”
卫兵闻声,迅速启门,手中狼牙锏反执,冷硬的铁柄朝封殊腰|腹砸去,他吃痛跌倒。铁锏一下一下砸来,封殊倒在地上避无可避,屈起身|体,双手护住头颅,强忍着不发出声音。卫兵连着打了十数次,有一军官前来令他住手。
“逆贼,叫嚣甚!郭御史可顾不上听你胡诌,趁早认了你们通敌之罪,免得像海寿客那样牵连家人!”
封殊被打得呕血,待他们重新锁住院门才舒展躺好。混子看了场“官打贼”的热闹,一面幸灾乐祸,一面怕再惹事自己也会讨顿打,躲去离封殊远远的地方。
俘虏听罢方才军官的话,若有所思,走到封殊近前问他:“你是海寿客麾下?”
“一个小小的粮官。”
他蹲下,仔细观察封殊的身形、体态:“区区粮官,拖出去砍了还更省事。你是江湖出身,不如快想想自己得罪过什么人。”
“住嘴吧。”封殊闭住眼睛,不知该如何脱困。
俘虏干脆坐在了封殊身边:“我自言自语。”
曲衡波发觉常凛所述细节忒多,像是谁刻意编排的话本,便问道:“常公打听这桩旧事,花费不少功夫。”
常凛一早知道会引人生疑,只是摇头,继续讲:“咄咄怪事。他一个投靠了逆竖的贵家子弟,讲起自己的事来毫不避讳,也不怕来日牵连家人。”
“我有十八个兄弟,二十二个姊妹,家里跟我同年的就有七个。每年生辰都合在一起过,因为父亲母亲记不得。自小就有人告诉我,我一辈子不用做什么事,享清闲富贵。”
封殊发出不屑的哼声。
“我真的就信了,世上哪有我这样的蠢货?随后起了战事,家里送我出来,嘱咐我要立个军功。想来可笑,一年到头看不了我几眼,送我从军时倒感怀悲切。”
过去曾在豪雄门中做事的封殊知晓,这些大户,姬妾生下的孩子不能称生|母为“母亲”,问道:“你|娘呢?”
“她?忙着耍双陆,顾不上我。”俘虏清了清嗓子,抬起胳膊,佯装是去擦脸上的污|秽:“她就知道耍钱高兴。”
封殊苦笑,翻身仰躺着:“小子撒谎。”
“我没本事。多亏父母的身份,他们觉得我有用。”
“你尊贵,等两下议和,交换俘虏,就能家去了。”
俘虏道:“回不去了。我虽然蠢笨,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天色渐暗,初升的月亮与黯淡落日遥遥相对,封殊盯着两个圆轮,心想再待一阵,星子该显了。彼时又如回到了十六岁,他躺在旷野高天之间,跟疯|子闲扯淡,满腔凌云志。
“该死。”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