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沛疏道:“找赵师伯做什么,你是唯恐天下不乱?”
“与你无关。”章夏闯到门外向把守的弟|子道:“我有|意考虑赵师伯对蹈霞堂的安排,还请代为转达。”那人听闻,未曾想到颜曾先生的徒|弟会忽然选择妥协,将信将疑地报信去了。章夏转身,想看看宋纹是否已经无恙,不愿对上鹿沛疏,只得匆匆斜觑一眼。
报信人少顷带回赵至勋的话:“赵师伯同意见你,且待五日。”章夏对这五日的拖延深感焦虑,然而大先生已再主大局,他做什么都能算作是贸然行|事,便收敛心性,与宋、鹿二人相安无事地住满五天。到第六日,章夏在三人的押|送下前往掌管谷内财赋诸事的耆老,赵至勋的书斋处去。
赵至勋年届花甲,同他清瘦矫健的师|兄弟们有别,生得膀大腰圆,因此显出暮气。可他一双小眼精光四射,时时都衡量着所见所闻价值几何,把套在左手拇指的黄铜扳指磨得锃光瓦亮。
章夏进门便听到他与人说话:“没想到郎君年纪轻轻就扛起偌大的事业,还真叫老人家我惭愧。”
“哪里,小辈做事皆是循着长辈教|诲,晚生从先生处受益匪浅。”
他认出是熟人声音。
“哈哈,我可担不起这一声‘先生’。读书的人嘛,对孔方兄多有成见。”
“对衣食父母生出成见,定是读书读迂腐了。学士年长者为先生,要小生说,鸣蜩谷内论起经营一途,无人能出先生右,如何担不起?”
赵至勋对他的一席话颇为受用,朗声大笑,浑然忘记章夏还在外间等待。侍从提醒后,他才交代让章夏入内,客人不用避嫌。侍从到外去寻章夏:“郎君,先生说可以进去了。”
章夏两眼发直,似乎不曾听到有人唤自己。侍从推他:“快进去吧。”
本以为要见谷内弟|子,赵至勋当请外客暂待。章夏进到屋内,却发现客人仍在,眼前竟然开始发花,心跳得要冲出胸膛去。原来与赵至勋相谈甚欢的正是年年与他同赏桂花之人,海秋声。他与海秋声的关系非比寻常,此是他恐惧的第一层。海秋声是走夜路不提灯的,此是第二层。而第三层则令他畏惧如罗刹饿鬼,他来此处究竟为何?又是何时与赵至勋熟稔?
海秋声道:“我在此耽搁得久了,还怕误了正事。”
章夏问:“赵师伯,这位是?”
“看你就是成日里不事交游。海秋声海郎君是城中吴记香料的东家,跟我们做生意有两年了。海郎君,这是我师侄,章藻仪。”
海秋声站起行礼:“凤章公子,幸会。”
“幸会。”
二人寒暄罢,海秋声道别,途经章夏身侧时,一抖袍袖。缎子飘飘摇摇,滑过章夏的手腕。桂花香气若有似无,在他们胸膛之前游荡。
送走客人,赵至勋敛起笑容,并非他对章夏或已故的师|弟有何微辞,而是他在钱财之外的事上耐心大都有限。颜曾一事折腾到今日,使他心力交瘁。他当章夏又来纠缠,想|做些稀奇的话术好令自己让步:“我定要收回那间屋的。再耽搁下去,万一颜家来人,别说义学,就是私塾也开不得了。”
“师伯,晚生之前怒急智昏,失却分寸。”
“哦?想明白了?”
“请师伯安排。”
赵至勋转着扳指,笑道:“旁人都说,我老赵被阿堵物蒙了心,因为一间屋子同小辈争得死去活来。你以为如何?”
“滩头弄潮儿,浮木东流水。”
“你选什么?”
“此身无所用。”
赵至勋命人交给章夏一把钥匙:“去取一件物什。”章夏明白,光表衷心还远不足够,赵至勋要试过之后才能相信他不会再为颜曾筹谋。他领受赵至勋的安排,要去库里取一只推漆嵌贝的匣子。赵至勋言此事可以暂缓,那匣子要等他的弟|子从府衙带回消息来才得用。章夏心知库内并无什么暗门密室,这把钥匙一寸长,应当是用来开那匣子的锁。钥匙的齿间涂了蜡,若他提前开|锁,赵至勋只消收回钥匙便会发现。
他向赵至勋告退,并不打算回到余音书院去,在至诚舍内徘徊许久,舍内弟|子都自顾忙碌,他便漂泊无依了。
是夜,远在千里外的帝京,一处临溪别业迎来了少见的宾客。清风渡斑篁,郁离生天真,郭颖在持弓侍女的引领下穿过碎石铺就的小径,身侧山石参差,半遮半掩月明。转过小池之上回廊,一树合欢花霞蔚云蒸,热闹闹拥在头前,给冷寂的庭院平添勃然生机。
树下有两人一桌,桌上置棋盘。桌前的素衫妇|人靠着琉璃风灯,正投入看书,她身旁的女|童用一张麂皮在水盆里淘棋子。
持弓侍女直接将郭颖带到桌前:“大|奶奶,郭公到了。”
素衫妇|人未着脂粉,也无饰物。可她唇染丹朱色,眉横密林翠,郭颖想,施以敷物倒会失却这艳而不妖,丽而不媚的清婉:“见过舒娘子。”
妇|人合起书卷,起身行礼:“妾读书入迷,怠慢了郭公,还请坐。”她对洗棋女|童道:“六丑,你去别处洗。我与郭公要手谈一局。”
女|童不服气,也只得乖乖收拾东西:“就下个棋,跟孩童们做游戏有甚分别,还要搞得神神秘秘。”
郭颖道:“娘子既有此雅兴,郭某却之不恭。”
舒娘子捻起一枚白子:“请郭公先手。”
郭颖将黑子落于西北星位:“讲到奕棋,文人倒好做这么个比,纹枰为山河社|稷,人为子。”
“跟妾一介女流之辈,郭公讲甚山河。妾的山河就这一个方寸院落,耍什么伎俩,还能跳得出郁郎的手掌心?”
“夫|妻君臣之理,本是同归。”
“郭公这是嘲笑文人酸腐。可记得今上微时,田芍府中那几名军师策士,眼光独到,手腕狠辣,好生掀了番风|波出来。”
“既然如娘子所言,田芍怎么输了?”
“毕竟人非草木金石。棋子无识,人不能断念。”舒娘子一子落在“十·三”点角,进可得实地与黑子两分,退可避其锋芒。“正所谓‘翻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
郭颖看出她是要做小飞挂,这一手对挂星位很是严厉:“照此话讲,升斗小民于苍黄翻覆间都能有所作为了吗?”
“郭公不服。”
“如何不服。舒娘子妄言,我提出来罢了。”
“公以为,当年田芒有盼田十一郎以命换取收兵,保了数百人的性命?”
“他连名字都不曾留下,救下的人们亦不会感念于他。若非田芒的血脉,他的死与野禽亡于虎口何异?”
“郭公迂了。妾提田十一郎,便觉人人都为田十一郎。所谓‘作为’岂是书上几行墨迹,碑上几道刻痕。白乐天曾有问,曰‘芥子纳须弥,须弥至大至高,芥子至微至小,岂可芥子之内入得须弥山乎’。妾无|能德同香山居士参禅,少时随家母扬场,见麦子一粒一粒,渐堆得比七尺男儿还高。又想这一粒一粒,孩童吃入腹内,就可生长筋骨血肉,以为玄妙。也觉自己有番‘作为’。细想,到底是小词托大,令人乱|了芥子须弥。可又一想,以小托大何尝又不是芥子须弥?”
“看来娘子确未参悟什么。”
舒娘子笑道:“我想了一通,很是得趣,悟与不悟倒没甚要紧。郭公,凡事未必都要求个‘果’。抱火卧薪,地裂天倾,你我皆为蚍蜉蝼蚁。到那时,纵硕果满仓,心内也是戚戚难得解脱。”
棋已入劫,郭颖再无继续的兴致,告以舒娘子,他年老贪睡,想早早歇息。舒娘子便唤持弓侍女带他去客房。约过了一刻,持弓侍女奔返合欢树下,道:“大|奶奶,方接快报,梅逐青回庄里了。”
舒娘子自拿一子落,白子将败:“好,派人去向郁郎禀告吧。”
六丑凑到她近前:“大|奶奶,四劫循环竟是可破的吗?”
“让你背的棋谱都背到狗肚子去了。或一方甘愿认输,或和局,此劫便破。”
“还是不成啊,谁人肯认输,谁人又愿下了许久,连个胜负也无的。”
“是哪个方才笑我,说下棋不过做游戏,值得这般庄重?你倒计较起来。郭公若再下几步,我便让他,给他的赢面更大。”
“那个郭老头毫无耐心,难当国手呢。”
持弓侍女拽六丑肩膀处的衣服:“也就是你跟了咱们娘子。换别个小肚鸡肠的,这会儿嘴都给你打烂。”
“玉弓,吩咐他们收拾行李。”
玉弓正扯着六丑的脸蛋儿:“咱要回庄里去?”
舒娘子道:“我六|月里得知族姊生产。虽说孩子过了满月,做姨母的去表份儿心意总不能嫌晚。”
“那就是要去恒山咯?”六丑揉|着被玉弓捏红的脸颊:“五娘不知过得如何,我听说女子生产……”
“听说听说,”玉弓在六丑宽大的额头上砸了个爆栗:“一个小丫头片子连女人生娃娃都瞎打听,你以后必不是个省油的灯。”
舒娘子被她二人逗得发笑:“瞧你说的,好似六丑现在是个省油的灯。”
“那又怎么,”六丑一扬脑袋:“我费油,自有大|奶奶给我油烧。”两个女孩子推推搡搡,进屋去给舒娘子取披风和果子,她惯常会在院内看书至亥初。院内人声休歇,舒娘子再度拿起棋谱,一手搁在棋盘上,指尖贴着颗白子。她展臂一扫,满盘棋子洒落地面,毫无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