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逐青少时住在罗浮山,每日所做仅有读书和种地两件事。闲暇时他就跑去看舅父与村人下棋,他舅父是个臭棋篓子,村人们宁可跟小娃娃耍。梅逐青机灵,学什么都快。未及弱冠,贤名就传遍了岭南。
“别人下棋费时费力,黛哥儿下棋费老头。”舅父说。
时惊虎触柴扉月,长莺啼绿树烟雨。
不信却无人种杏,知从何处觅神仙。
梅逐青是生在仙山,仙子般的梅如黛留在人|世|间最后的印记。梅若鱼给唯一的外甥起小名为黛哥儿,以寄哀思。他对外甥的相貌格外担忧,十五六的小伙子一天一个样儿,刚接回家时,眉眼间都更像小妹,近几个月却越发地变得像他父亲,像杀死他母亲的凶|徒。
这天是舅父的生辰,梅逐青起了大早,要到集市上买些新鲜的鹿肉,给他祝寿。梅若鱼便坐在门前喂鸡,顺便等外甥回来。邻人见他独自在家,问:“黛哥儿上集去了?他腿脚不方便,有事可以托我去嘛。”
“他不爱在家呆着,随他去。”
“哎,有事要帮忙可开口啊!”
梅若鱼以笑致谢,却刻意地将邻人的好意视为多管闲事。他巴不得外甥从此就出到山外去,再也不要回来。镇日对着那张年轻的脸,他对赵式澜的恨意无以复加,举着柴刀在外甥背后举起想砍下这档事,已经成了他的新鲜功课。
最后仍是相安无事,梅逐青陪伴他又度过了几个生辰,并应他的要求挖好一处坟坑。梅若鱼特别交代,落葬后不许做封土。
梅逐青照做了,但还是问道:“祭拜的日子怎么办,会找不到地方。”
梅若鱼想,我才不愿一个顶着仇人脸孔的小子年年来看我,道:“你遥祭便可。我讨厌人来人往,打扰我安眠。”
外甥坚持要在埋骨地附近种上一株梅树:“有棵树,外祖和娘,家里人找舅父总归方便些吧。”
“找什么!我一个人做孤魂野鬼就罢了,还要一大家子一起么!”
他吓得梅逐青缩回放在桌面上的手:“好,不种。”
两人不欢而散。月余,到了岭南梅花开放的时节,梅逐青在深山埋葬了梅若鱼,并在自家院中种下了一棵梅树:“再过些年,你是否还活着,能引我找到归家的路?”他简单收拾了行装,给门窗严严实实封上木板,朝着舅父安眠的方向祭拜:“山中四季安稳。”
他何尝不知纠缠梅若鱼的梦魇就是自己这副肖似赵式澜的面孔,不敢照镜子,害怕接近溪流,去打水时都担心一不留神在井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好似杀掉母亲的人,就是自己。
“那棵树怎么样了。”他突然蹦出一句话。同屋之人听闻后既无关怀也无疑问,回敬他一个白眼。
“曲娘子,你醒了。”
“是啊。让你失望了,我还活着。”
“其实……”
“嘘!你说话我头疼!”
“我是想说……”
“叫你闭嘴是没听到吗?”
显然伤者把他当成了帮凶:“我去叫封老大来。”
“大、大哥?”曲衡波没了脾气:“你不是跟秋弟一起?”
“哎,我也一直想跟海当家热络些,可他对我似乎成见颇大。”
糟糕了,曲衡波把脑门拍得响亮,我对他吼什么?他现在是我的救命恩|人。海秋声刺伤的位置在另一侧,跟他过去刺下的那个对称,切口更大更深。得不到及时的救治,等同于两脚都跨过鬼门关,只差孟婆一碗汤。
可他好像没有生气,这人怎么回事?
拐杖点地轻巧的响声和沉重脚步声同时传来,封分野走近急切道:“小衡,你怎么样?我派人去接采娘了,她照顾你。”
“我没事了,那个,梅郎君他……”
“不想看见他?我这就让他走。”
“大哥!是他救了我吗?”那股香气她有记忆:“得跟人道谢吧。”
封分野道:“要非这样说,也没错。我去叫他进来。”
梅逐青在屋外推辞了一番,最终是被|封分野半推搡着才又坐到了榻边:“说不上是我救你。你记得自己醒来时,屋外没有人吧。那是我与赵至勋商量好的圈套,为的是引出害颜先生的真|凶。”
“多谢。刚刚吼了你,实在抱歉。”
“你不怪我?”
“救了就是救了,跟你道谢你就接着。一|码归一|码,别再婆婆妈妈|的了行吗?”太过激动,曲衡波咳了起来,伤口还未聚合,她边咳着边在榻上痛苦地翻滚。
封分野拽起梅逐青:“听完了就滚。”
待到曲衡波擦干满脸的泪水和汗水,稳住心神之后,封分野端来煮好的汤药:“放在这儿晾晾。”
“大哥,你跟郁家的事还没掰扯清吧,跟他说话是不是得仔细点儿。”
“他?他已经被郁家扫地出门了。出这么大的事,完全看不到他有受什么影响。必是个狠|毒的人吧。”
曲衡波道:“他是梅精,跟凡人不大相同。”
“小衡,别再擅自作主管那些事了。”封分野道。
“大哥,你别教我。”曲衡波说:“如今我是想管,也没那个精气神儿去管了。”
封分野安心道:“我派去找定心的人约莫快带消息回来。到时这边的事全交给我,你带她回永济。”
曲衡波端起汤药,一饮而尽:“有什么事都等我能下地了再说。”
“对,养伤要紧。我出去迎迎采娘,你渴了就喊人。”
曲衡波又问:“大哥,秋弟他怎样?”
“他不回来了。”
《诗》曰: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大火星从中天出走西行,天气开始转凉,暑热的余劲尚难彻底消灭。曲衡波是伤患,封分野担心她着风,又怕紧闭门窗使屋内太闷,干脆开了窗,摆上屏风。快到晌午,理应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那句“不回来了”,让她的心凉了半截。
似乎他们的命运已楔上了星盘,朝着无可挽回的方向转动。曲衡波只觉没奈何,蒙头大睡。
少顷,冯采采端着热水盆进屋来,不由分说将曲衡波叫醒,给她擦洗。
曲衡波迷迷糊糊道:“采姐帮我梳梳头。”
冯采采拆开了她的发髻,想把那支簪子收起来:“妹子,这玩意就别留着了。难不成你对他还有心思?”
“没有了,采姐。”曲衡波从冯采采手里拿回簪子:“我不是因为想着他才留着的。”
我是要亲手还给他。但她没有告诉冯采采,这个久历情场的女人对男子有着她没有的从容与冷静,绝不会赞成此等含有原谅意味的行为。她却必须亲手归还,她还有话要告诉岳朔,他们之间定然要有一个了结。
冯采采不追问:“东西随你,别去找他就是了。”她又教训了曲衡波半天,末了道:“现在有我看着你了,再乱闯就把你锁起来。”
曲衡波连连求饶:“采姐,我知道错了。”
被冯采采拾掇干净,她又躺回榻上,却难以入眠。曲衡波身心俱疲,忽然听到一阵鸟鸣,不,是有人在墙边长啸。于是披上被子,走到窗前,探出头看:“梅逐青?”他靠墙坐着,同样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曲娘子!我走累了想歇歇,就随处坐下了。抱歉,吵到你休息。”
“你怎么还没走。”曲衡波盘腿坐下来:“我听大哥说,你不给郁家做事了,是不是无处可去啊?”
“是。从此处走出好远去,发现迷路了,只好折返。”他想,被|关|押在鸣蜩谷那晚,曲衡波最初大概是半梦半醒,后来才彻底清|醒。否则不会在听到了章夏的话后对他还这么友善。
“我记得你说过,你被你爹扫地出门。家里还有别人吗?去投奔舅舅之类的也行吧。”
“没人了。”
曲衡波苦笑:“我以为我够孤苦伶仃的了。”
沉默凝滞在耳畔,谁都不愿开口,他们在漫长的流浪生涯中学会了一些相同的事情。比如,当别人不主动提起的时候,千万莫要追问。二人就这般安静|坐着,晌午的阳光穿过树丛,剥去层层炽烈,照在他们头顶,熏蒸着桂花浓郁的香气,温热且安稳。
窗边很快响起曲衡波的呼声,梅逐青偏头去看,她乌发披散,颧骨抵在窗边,双眼闭成两道狭长的缝隙。
那双不够大的眼睛,在和人说话时总会刻意睁大,正视对方,像用心地在听每一个字。梅逐青的直觉告诉他,她骇人的模样没有让自己退避三尺的缘由,就是那双眼睛。他同人说话时会盯着鼻梁,尽量避免四目交接。可是她的眼睛,教他很难挪开视线。
今后多半没有再见面的机会,对她再多说些也无妨。曲衡波的呼声传来前,他做如此念。转而又想,他说些什么好?自己的那些苦恼,譬如这张脸上再找不到母亲的半点踪迹,譬如他恐惧的一切,譬如他求而不可得的所有。一股脑地说出来,岂不是强行要对方与自己产生瓜葛?
他心道,梅寒英,你是在占别人便宜。我们注定是萍水相逢,擦肩而过,还是趁早接受这个事实为好。可偏偏,他就想在这处墙角多坐一会儿。
“我怎么睡着了?”曲衡波揉|揉脸上压出的红印:“你进来坐,外面不舒服。”
“曲娘子,我有一个提议。你能否……”
“尤皓白!”
梅逐青的话被不速之客的到来截断。
“怎么奇致也来了?你拿着的是……唐娘子赠我的刀!”曲衡波登时来了精神:“快,快快!”她鞋都顾不得穿,冲了出来。
梅逐青见有客至,道了别,离开了珠英楼。他本想问,曲衡波能否继续给自己做护卫。现下看来她尚有未做完的事。如此也好,他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