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回城接尤皓白,几时接他,曲衡波思绪纷乱,且把与倒了霉的断手少年相干的念头放在一边。至少方才她所做的是为保全尤皓白。起初忧心卞氏医馆内有耳目,她便要求他只需“摇头”、“点头”。他不省事,开口出声,曲衡波就没回应。
若真有人偷听,那就由他们去猜去等。有卞道慧和卞豨在,除非直接买通潞州府衙,否则他们必不会做无把握之事。
从驿站取了七月半时买的瘦马,曲衡波发现它圆|润了些,毛色变得亮泽。用手摸马背,竟感到一股柔|滑,顺着它结实的曲线摸|到头前,曲衡波对上瘦马的眼睛,发现它也看向自己。
“娘子好眼力。”驿站马倌正扫地,往后歪着头跟曲衡波讲话,“中元时我家去,回来就听说这马有人要了,卖得还便宜,骂他们屁也不懂,亏本咯。”
曲衡波在西边见过良驹,这匹马论品相、牙口都在下乘,顶多脾性上占个先。她道:“杂毛的马,合我眼缘才相中的。咋还扯到‘眼力’了”
马倌丢掉扫帚,过来捋着马的鬃毛:“咱骑马不比大人物们,就图个温驯、认识路,能吃苦耐劳最好。它不是啥名种,因此这般的精瘦和灵性都是难得的。你呀,捡了便宜就偷笑吧。”
曲衡波牵马出了城,在驰道前翻身上马:“好姐姐,你是我的福|报。以后咱姐俩就绑一块儿了。”她策马飞驰,往珠英楼赶去。
珠英楼在偏驰道北方几里,封分野自作主张修了条便道,附近常来常往的行人都晓得,偶尔走过。但海秋声不喜招摇,就在便道靠近驰道的方向与两侧移栽遍茂|盛的树木以掩人耳目。
去珠英楼的人需在特定的位置转弯,穿过树林,才能顺利踏足便道。林中不方便骑行,马儿由曲衡波引着,走进树林一段就踏蹄嘶鸣,再不肯挪步。曲衡波劝说无果,展眼望望林中,竟也觉得阴森非常,不同以往。
马不愿走,她是不得不走。便把辔绳栓牢在一棵较粗的树上,警惕着脚底安危,向里头走去。
初秋的晋南气候尚温,落了几场雨后,木叶凋零些许,树冠浸染秋色,在枝头犹有绿叶交叠。曲衡波远眺,昔时从南向北望去,珠英楼内的桂树清晰可见,目下竟是空空荡荡。疑窦丛生间,她加快了脚步。
接近密林边沿时刮起一阵风,须臾,叶动、鸟啼、虫鸣,和着呼啸的西风,拉拉杂杂,拖拽着她往后半步。渐而风寂,她背后传来异响,有根树枝被踩断了。曲衡波未敢迟疑,装作眼睛进了杂物,腾出一只手揉|揉,另一只手去挠大|腿,实则是为了离腰间刀更近些。
她继续前行,步伐照旧,布料轻响,刻意掩饰过的吐息,还有那细微的,令曲衡波以为是幻觉的,犬齿臼齿在人口|中咬紧、研磨的“嘎嘎”震音频频传来,一槌槌砸在她耳中。她向前又走了一丈远,眼前开阔,已能看到往珠英楼去的小道。
跟着她的人没动静了。
曲衡波斜眼一觑,跟|踪者的布靴边缘沾满泥巴与血块,层层叠叠难见本色。她在停步的一刻下蹲后仰向地面倒去,用背撑起躯干,团身翻滚,双足探地,犹鱼跃渊。刀锋由低处邪指高处颌端,另一柄出窍三寸,在曲衡波腰|腹之前震响。
那人也不惊慌:“我见林外有一匹‘鹓驹’,就想呀,珠英楼把恒山派得罪完了,整楼的人都跑得不见了影儿,还有人不怕死的敢来。”
曲衡波当然不知“鹓驹”是什么,担心来人杀马报复,便大声道:“小花只是一匹马,你有什么全冲着我。”她还没顾得上想好马的名字,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相传凤凰身披五色斑纹,鹓是类凤凰之鸟,近几年便有好事者管毛色芜杂的马儿叫“鹓驹”,纯是讽刺之语。
“曲定心的事也是,我愿替她偿过!”她补到。
“这不行。阎|王好见,小|鬼儿难缠。你要以命抵命,得去找我们主|子商量。可过不了我这座火焰山,你也见不着他。不过嘛……”美|人蛇全无了前几日精心修饰过的美艳,嗓子嘶哑,话却还是格外多,“我问过那个姓白的,是你给小妹买了寿材。我饶你一个人情,之前你让我吃的苦头就不计较了。”
在山间行走,入夜以后难免遭遇零星的狼外出打猎。老人常会说,赶夜路遇到狼搭着肩膀,千万不要回头。你脖子一撇,它犬牙刺来,肉断骨折。武寄的爪子搭上了曲衡波的肩膀,诡异的是,捕猎的兽正被猎物用刀抵住下巴。
看来也不总是拳头大的人有理。但曲衡波心里有数,美|人蛇自认是孔婵的姐姐,那宋纹的推测就是正确的,说明曲定心暂时脱离了危险。至少曲定心知道有这么号人,叫“武寄”。
“你不惜自提短处,豁出来同我讲条件,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吗?”
武寄一口老痰混着血吐在地上,白瓷般细腻的皮肤上顿时划开一道伤痕:“泼|妇,你他娘的不长眼睛”说罢双手摊开,“我满身上下可是什么带尖儿的没有。”她眼底猩红,脸上没擦净的泪痕闪着暗淡的光,显是哭过。
“我要是姓白的,就把你扣下带着一起走。”
“有啥用处呢?他可是连半个字儿都懒得跟我多讲。我命贱,我们姐俩儿都贱。”
曲衡波将怀前的刀推回鞘内:“你说孔婵贱。”
“杀条野狗比杀她还费事些。”
“她是你妹妹,你说她贱。她走投无路的时候你去哪儿了,忙着杀|人赚赏钱呢吧。这么看不上眼,你还找她干嘛。”曲衡波收回了另外一柄刀。
“呦,你还替她说上话了。破落户还是先管好自家的事情,光买了副寿材,真当自己是个玩意啊。”
“你说完了?”曲衡波站直,她前方空洞大开,倘若武寄此时发难,她必死无疑。
武寄撇嘴:“技不如人,她怪谁?一个废物罢了。我没说错。”
拳头,女人的拳头,硬得不似女人的,却实实在在是个女人的拳头,直直得砸在了武寄挺拔的鼻梁上。
她骂道:“干,你他娘的真是个泼|妇!”武寄声音发闷,鼻血从她人中淌到了下唇。
“我是泼|妇,你就是畜|生!”
辱|骂的言语此时早失去了意义,两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厮打在一处。她们常年在外行走,指甲恨不得都铰到齐根儿秃,用不上最原始的武|器,全是扎实的拳|打|脚|踢。说来也古怪,她们都是往弄不死人的地方招呼,纯粹在比谁揍谁能揍得更久些。
曲衡波体力上高一筹,武寄则是狠辣非常。十几个回合下来不见分晓,她们一个心惫、一个身疲,互殴变成了推搡,最终曲衡波踹开了武寄,靠着树一屁|股坐下去。
她这脚踹在大|腿上,使得是蛮力,可没比方才的拳头重到哪儿去,武寄竟掉了几滴金豆子。她缓缓坐在地上,泪水越掉越急,很快就变成了语意不明的狂吼。说是嚎叫,未免太哀怨了,说是哭泣,未免愤怒太过。
怎么回事?她分明痛苦到丧失了清明,怎么就还要说孔婵的坏话?
曲衡波愚者千虑,把头埋进臂弯里,尝试着去听武寄到底在说啥。试着试着,她也流起泪来,说不出所以然。和武寄打架不需要道理,哭不需要借口,她只知道一件事。
她很伤心。
这就足够了。不是每个人做任何事,都必得求个光彩动人的由头。虚壳之内,有时确是璀璨的真珠和肥|美的软|肉,可惜也会生蛆化蝇,恶臭难闻。
武寄听到了曲衡波低沉的哭声,忽地收起嗓门,硬把几斤的猫尿都塞回了眼窝子里。这人可丢大发了,她心道,自己不是来送笑话的。过去一刻,曲衡波停下了。
两人收声,一齐靠在树底。没有悲、没有恨,青、紫、赤相间争彩的伤痕并不疼痛,她们心中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抚|慰了那种看似难以承担的东西,穿过树林,越过山坡。
同死去的孔婵一起被埋在了黄土里,再不见天日。
孔婵缘何突然要杀封分野?这不难猜,此前她就被海秋声挑唆得去掐梅逐青,她并不清楚梅逐青在孔婵的冤仇里扮得是甚角儿,多半就和他的身份一般,是个碎催。此番,即便白笑兰坦言封分野与孔婵有杀父之仇,海秋声至于一出手就甩来如此重的筹码吗?
会让人一时间丧失心智,抛却性命的,极有可能不是血海深仇。拿她自己来讲,仇有多深,意味着她可以忍多久。
都是为了全然和必胜的报复。
无论如何,她对海秋声的疑虑都难消减,找他问个明白已是板上钉钉了。
“我接下来要去鸣蜩谷找|人,暂时不会同你纠缠。你不必勉强自己承我对孔婵的人情,我把她当自家姊妹看待。跟你的恩怨,就先寄下。”她和武寄把话挑明了,武寄随即提出要跟着她上鸣蜩谷。
“你还不如跟我搭伴。我要露了相,你反手把我卖掉,就说我用尤姓小子胁迫于你。我杀海秋声的时候,你还可以跳出来拦着。到时他万一被你舍命相救感动,回心转意呢。可是不耍手段,你未必是我对手,谁制住谁,难说。”
只是曲衡波在明,她碍于逃犯身份必须在暗:“但是事成之前你要敢往外放一丁点风声,我就……。”
猜到她要说什么狠话来威吓自己,曲衡波干脆道:“好啦好啦,我要是出卖你就替你省事,自我了断,你看成吗?”她不怕武寄的威胁,怕的是她又去拉别人垫背。罢了,她看武寄那副用下巴对着人的模样,觉得与狼共舞兴许好过孤军奋战。
毕竟自己手上的筹码实在少得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