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门后的曲衡波松了口气。她向痴愣了的鹿沛疏看去,猜测那卷破烂书册便是宋纹提过,颜曾藏在破庙的“账册”。可是王府仪仗摆入,曲衡波欲取无门,也只好伺机而动。
大先生与何显、赵至勋外出迎接,张晰随在他们身后。十几个仆从没用一刻,便把院内收拾得清净整洁,在地上铺展锦布,摆出高脚椅。
来人是晋王妃薛氏,她年过半百,但仍是鬓发如云,珠圆玉润。身后八名女卫皆着男装、披轻甲,个个身高体壮,精神矍铄。另有两名侍女随她左右,端庄典雅,昳丽非常。
鸣蜩谷中人少有见过这阵仗的,见王妃一行当真如天人下凡,都看得迷醉了。曲衡波也对着那群武卫光亮的铠甲和腰间宝刀、手中铁槊想入非非,道不愧是皇家气派,王妃出行都有如此神兵利器相佑。
王妃身侧侍女问:“鸣蜩谷大先生何|在?”
大先生上前行礼:“小人在此。”
“速将闲杂人等都屏退,你们迎接不及已是失礼。”
院中屋里不相干的人等皆被遣散回去,何显交代张晰入厅堂将门看住,不可让要紧的人跑了。张晰进了屋,朝曲衡波笑笑:“我回去就把那破烂黄历烧了。”
曲衡波摇头:“所以我从不信那些。”她转向鹿沛疏道,“鹿娘子,你取了什么来,是宋玉成让你拿来的吗?”
鹿沛疏只是摇头,把书册塞|入怀中,还未从颜曾自戕的震撼里回过神来。
屋内再无人言语。
薛氏问大先生:“刚才那个白净孩子,就是嘉毅公主的外孙?眉眼可真像她。若是个女子,当是姑母再世了。”
“正是。小人擅作主张,给公子另取假名,还请王妃谅解。”
“哎,我又不是来问罪的,大先生何必如此焦灼。京中传来音讯,讲官家盼望族人团聚,要将我们这班老骨头都接去帝京享福。我来祭拜姑母,恰想起鸣蜩谷正在此处,便来看看。顺便接一个人,何氏娘子可在?”
何显不敢动手去擦额上的汗:“在,侄|女正在屋内。”
“你就是她的叔父。看来雪坡也是随母,否则倒嫌生得粗|鲁了。既然她在,我也不多留,唤人出来吧。”
“这……”何显踌躇,何霁脸上还挂着彩,现在出来岂不是冲撞贵人?就想自己进去喊人,好歹处理一番。门刚开了一个缝,何霁就从门内挤了出来,嘴角的血迹都不曾擦去。她推开何显,走到薛氏面前行礼:“王妃,望澍已将行李收拾停当。”
“哎哟,这是为哪般。看着都心疼。”薛氏命侍女给何霁处理伤口,“擦净再上药。”
“晋王妃倒是和蔼可亲,雪坡算是攀上高枝了。”章夏透过门缝看王府仪仗撤去,王妃头顶金冠还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曲衡波摇摇头,走到鹿沛疏身侧陪伴。张晰道:“你若羡慕,也可以跟去。时值用人之际,各处都在招揽幕僚。没道理守着鸣蜩谷这百足之虫。”
章夏回应:“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我觉得鹿娘子不大好,你们谁来看看?她在发|抖。”曲衡波掌心握着鹿沛疏冰凉的手,搓了许久都不见好转,“你们不是她的师|兄吗,我不懂号脉。她一会儿厥过去了怎么办!”
章夏和张晰只站在原地遥遥望她们,默不作声。
“他们同|门讲男女大防,”海秋声走上前来,“还是我看吧。”
曲衡波不快道:“人都要没命了,还防什么防。”说罢警惕地看着海秋声,“你可不是女的,他们不用防。别乱动手脚。”
海秋声全然不理会身旁的两位鸣蜩谷高徒:“二姐恨我吗?”
“你都打算捅死我了,何必多此一问。”
“当然。二姐还愿同我讲话,已是我的造化。”
“你……”曲衡波本想问孔婵的事,一想海秋声如今是鸣蜩谷的人了。所谓出卖也好,背叛也罢,当着正道|人的面问起,岂不是自证己过?不在于这一时半刻,需得有独处的时机才好,“你看得怎样了。”
“无碍,她是过恸。静心调息便可。”
曲衡波贴近鹿沛疏问:“鹿娘子,你能听到吗?”
鹿沛疏深深吸气,点点头:“人走了,他们就快回来。曲娘子扶我起身,我有话要说。”她眼睛细细打开一条缝,对着章夏。
“好,你要是没力气就靠着我。”曲衡波也觉章夏忒冷漠了些。即便他是男子,喜怒不爱形于色,听闻如此消息竟能无|动|于|衷。对旁人绝情还则罢了,对自己都够绝情。
张晰眉头微蹙,显是担忧。可碍于要给大先生等人开门,焦心之语未及出口。只能在大先生进来时低告一句:“顺如师|妹有要事禀告。”
“顺如,你说吧。”大先生立在门前道。
鹿沛疏从怀中掏出那本书册,指尖顺着薄竹书签翻开一页,念道:“垂苍十六年,颜卞氏,育子名……”
何显喝道:“住口!”
“大先生,两位师伯,你们当知道这是什么。”鹿沛疏推开曲衡波,她的双臂剧烈颤|抖,“此事与我无关,与昙生师|兄、曲氏和海氏都无关。甚至玉成师|兄,改换了姓氏,当与他也无关了。”
何显一掌拍在张晰肩头:“昙生你在等死吗,还不快把这狂徒拿下!”
“彼时尚在旧朝,天下只言‘垂苍’不言‘泽岳’,偷天换日给几个余孽婴孩另寻人家,或收入谷内,轻而易举。孩童来日成|人,一面是血海深仇,一面是恩深义重,即便想要计较恐怕心中也是纠葛难安。只是顺如不知……”
张晰又挨了何显一拳,被打歪了鼻梁,他捏着鼻子八风不动,只是看着鹿沛疏。何显怒道:“贱|||人,还不闭嘴,找死!”
鹿沛疏继续讲,她的声音此时比何显更响亮、更愤怒,槽牙“咯咯”作响:“顺如不知,你们为何还要留下证据。而师父还要因这证据,白白枉送了性命!”
掌风横扫,何显纵起两步,已至鹿沛疏面前。一掌先袭打虚,紧接着一掌抡来砸实,明白是攻向鹿沛疏命门,凶险阴狠。鹿沛疏本就无甚武艺傍身,根本躲不去何显这般身手,闭眼受死。
危在旦夕之际,从她身侧钻来一人,飞出一腿将致命一掌生生截断,把鹿沛疏护在身后。何显被拦下,亦是十分震|惊,道:“我今日清理门户,外人胆敢插手。”
曲衡波架势未收,一股血气充盈天灵盖,懒顾后果,道:“你为啥不让人把话说完。”
“她目无尊长,没有资格在此聒噪。”
“你老这般行动,也配称一声尊长?我来鸣蜩谷所见所闻,怎么具是为老不尊啊。看看你的徒儿,鼻梁都断了。”
大先生目击整个闹剧,知道再不出面阻止今日恐难收场:“何师|兄,先去抓人吧。曲娘子,谷中纠葛与你无关,请万勿插手。但那凶|徒身份你当知晓,因何不告知,反与其伙同施欺瞒之行?”
何显已经离开,赵至勋说话也少了些顾忌:“这位曲娘子是个熟手了。大先生还不知道,她是珠英楼大当家的义妹。据方才那凶|徒讲,她与潞州此前的县尉常凛私下熟识。她处处遮掩,事事掺和,老汉还真担心她是姚擎月的钉子。”
鹿沛疏道:“赵师伯,鸣蜩谷处境艰难,大先生与诸位耆老皆是焦头烂额。我不敢妄议谷内事宜,但请师伯莫要空加冤|狱,再令鸣蜩谷蒙恶|名了。”
“鹿娘子,”曲衡波道,“你的主张已向他们分明了。我的事你并不清楚,再说下去你会被连累。”
“曲氏乃封分野义妹,我可以作证。”海秋声突然上前,“至于常公之事,潞州城内人尽皆知,他老人家临终前是曲氏侍奉在侧,并在他过身后向府衙报丧。”
鹿沛疏冷着脸,她自知多说无用,自行告退了。
大先生问曲衡波:“曲娘子,你有要辩白的吗?”
“我没有,他们说的都是事实,除了‘钉子’。”曲衡波道,“若要求证,我也有个人证。”
赵至勋问:“是谁?我这便派人去找,省得人说鸣蜩谷乱加冤|狱。”
“岳朔,岳桂崖。”
“他哪里人|士,如今在何处营生?”
“不知道。”
赵至勋冷笑:“想拖时间,没那么容易。”
“赵师叔,这位岳郎君在嘉毅郡王府上供职,如今正在晋王府做客卿。前不久我等随|师父在太原府见过他。”
张晰用草纸堵住了流|血的鼻孔,说话声音闷闷的。
赵至勋不悦:“你小子怎么不去抓人?”
“师父没有交代,不敢妄动。”
“既然人在晋王府,那就好办了。”大先生道,“王妃一行当还未走远。昙生,劳烦你跑一趟。曲娘子,”他低叹一声,“在此之前,还要委屈你了。”
“什么委屈我?我的事还没有说完。”
章夏开口了:“曲氏,你别得寸进尺。大先生肯网开一面全是怜你孤苦,再纠缠下去休怪我等不念体面。”
曲衡波不予理会:“‘既不羁武恐不鸣蝉’,曲定心肚子里有几两墨水我清楚得很,她可写不来。是谁告诉她的,她又为甚偏把这半句留给我?”她接着道,“我原想轻轻翻过,是你们逼人太甚。明明是鸣蜩谷设下的圈套,现在却要清算我的旧故,索性说开。我知你们人|多|势|众,还占着天底下最大的道理。”
她向前半步,侧转过身:“大不了今日,我迈不出这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