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夏说,此处原本是供奉三清的。”曲衡波冷不丁开口,吓得鹿沛疏后退半步,以手抚膺:“他带你来此,可找到什么?”曲衡波头上还顶着方才在路边吹上的尘土,此时奇|痒无比,她边挠头边道:“没,我看了半天狗拿耗子。说到这个,弭怎么样了?”
“它老了,我让它在家呆着。”
“家?”
“是。我拜回鸣蜩谷了。”她说着,又再度醉心于挖掘的活计。空洞一深,铲子便不好用了,鹿沛疏正挽起袖子,却被曲衡波伸手拦住:“我来,你要找什么?”
“一封信。”
曲衡波把胳膊探了进去。里面泥草杂乱,有几根木刺挂在了她肉皮上,她皱着眉继续掏。
此时鹿沛疏回过味来,挥着两条莹白的胳膊,怒道:“你起开,我不用你帮忙!”曲衡波吐舌道:“我皮糙。”
“你混|蛋!”鹿沛疏发起火来,结结实实踩了曲衡波一脚,“我才不是什么娇|娘子!哪里用得着你来代劳!”
“哎呦,我的娘!你要踩死我!”
“你不是皮糙吗,你不是逞能吗?我踩的就是你!”鹿沛疏手里被塞了一只麻布包裹,曲衡波哀嚎时,已把东西取了出来。
“快看看。”说罢她一瘸一拐地走去门口,在门槛上坐下去,脱鞋揉脚。
“是这个。”鹿沛疏的声音从庙里传出,碰着四壁,显得飘渺。
“你为什么要回去?”曲衡波问她。
“我无处可去。”鹿沛疏把信收好,在曲衡波身侧坐下。她看起来很疲惫,已有多天未梳洗,惯是清洁的衣衫上沾满脏污。
“嗯,”曲衡波点头,“四处流浪,你不会喜欢的。”她没再追问鹿沛疏为何不还家。她既不愿,必是不想有人因此伤心,至于是谁,无关紧要。
“未必,我会考虑的。”鹿沛疏拉过曲衡波的手臂,细心帮她将木刺去掉,“大雪,方丹蛟父亲的寿筵我会去。还有,倘若你想知道的话,那是封真正的遗书。”鹿沛疏不再多作停留,曲衡波却在庙前又歇了一阵。
她调换方向盯着那石像,看了许久,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可思绪流着流着便东闯西撞,回旋成巨大的漩涡,扯着她,往不可知的深处去。她只好暂时忘了此事,立刻赶往更夫家去。
更夫家的西北侧有一座五层楼阁,往常都闭门落锁,当地人皆猜测是用作藏书藏兵之途。今日启了门,五层上的窗子打开,放下绘着春江花月夜景的竹帘。阳台处,摆花焚香,一派风雅。
钱雍汜由一个作前朝装扮的侍女引领,登上高楼。他今日换了身颇为讲究的衣袍,平添了几分文气。侍女挽着流云纹样披帛,一路垂首不语,钱庸汜自然也不敢多话。他今日所要会见之人,有八十一条命都开罪不起。
行至五层,两名护卫拦住他,只放侍女入内通禀。钱雍汜略略等了一阵,被许入内。房|中窗前端坐一人,穿黛紫大氅,头戴玉冠,鬓边白发隐现。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下,街上有一人正停在更夫家门外。
“就是她吗?”那人问道。
钱雍汜也望过一眼,跪倒在地,拜道:“正是。”
“不好。”那人摇头道,“再给你一段时日,拿出铁证来。否则,你晓得用什么还债。”那人起身便走,侍女与两个护卫跟随而去,屋内只余钱雍汜一人。
他仍然匍匐在地,不敢起身,他不晓得。不晓得用什么,可以来偿几十条人命。
许无鬼,这便是许无鬼。终于让他见到了。
他的双臂颤|抖着,肩膀颤|动着,全身都抖动起来。栏杆边,一片花瓣凋落,在风中无声飘摇。钱雍汜缓慢抬头,他望着早已无人的洞|开门户,只觉冷风灌入,将他冻结其中。廿余年|前,他参与了曲氏一门的屠|杀,而风闻皆传,其中有一人名为曲瑛,有恩于许无鬼。
许无鬼又曾与曲瑛的一个女儿暗通款曲,纠葛颇深。
思及此处,他觉得恐惧,再思及许无鬼只是命他寻人,并未清算当年之事,他便更为恐惧。
忍受如此折磨,倒不如一死,可钱雍汜偏偏又怕死,怕许无鬼一掌拍碎他的天灵盖。他的福还未到,他还没有享受过,他不当为那年少时的旧账送掉性命。然而当年提拔他的人已死了,他还能寻谁呢?
他如今唯一的靠|山,竟是他的仇人了。
那片花瓣随着风忽忽悠悠,落在了曲衡波的发间。她的乌发内夹杂着几根白发,想是近来忙碌,不及拔除。她敲着更夫家的门,丝毫未注意到有一辆马车从身后经过。
许无鬼透过竹帘看她,不住摇头。
“爷,为何非要找到?”侍女给他捶着腿,问道。
“你跟着我多年了,当清楚我为人如何。别人欠我的,我依样都要讨还。情也好命也罢,哪怕是过了二十多年,过再久。”
他又道:“不好奇吗?我在找的人是谁。”
“爷的规矩如此,小的们只有听令行|事的份。”
许无鬼道:“走吧,饮月台。见金娘子。”
马车经过后,更夫家的门仍然没开。曲衡波失了耐心,在墙边跳着往里看。此时一个小娃娃路过,他歪着头看了她一阵,忽然大声道:“阿姊,是你啊!”
曲衡波回头看,是那个常凛邻居的孩子。他正抱着一个纸包,猪油的香气一股一股漫出来。
“诶,是我啊。小子,你知道他们家人哪里去了吗?”
他把纸包往怀里塞塞:“我也不知道。但是娘早上说,他们家外嫁的女儿回来了。”
刘氏的女儿回来了,那便应是去祭扫了。
谢过小娃娃,曲衡波又马不停蹄地往城外那处坟地赶。她一路赶,一路冒着冷汗,身|体也觉乏力,她道是累的,也去买了个猪油饼来吃。可吃完不见好,竟吐了一半。曲衡波顿觉不妙,手朝额头、脖子一探,烫得吓人。
“肯定是昨晚淋了雨,今晨又着了风。可我不能等,先去找|人再说。”
她将衣衫裹裹紧,继续走。
这块坟地往日来日,或许都无连续见三场大阵仗的机缘。客商与士族吵架不算新鲜,个把盗贼惨死也不足为奇,但在承平的日子,仍算是大事。眼下这件,却教人|大开眼界了。
“光|天|化|日,亲女儿掘亲娘的坟,还要开棺。你说是不是奇了?”围观之人有这么说的。
曲衡波虽站在远处,可更夫一家在吵什么却听得一清二楚。
刘氏的女儿只是指挥人扣着更夫和他婆娘,亲自从刘氏的棺木里将东西一件一件取出清点,甚至入册。而更夫与他婆娘则不住骂她豺狼心肝,悖时短命。曲衡波也觉奇怪,若说她想从自己的娘手里赚点甜头,大可不必如此喧闹,挑夜里也就办了,何苦演这么一出?一来二去,城里人都要戳着她脊梁骨骂。
近日来的人,我是愈发不懂了。曲衡波叹道。
眼见刘氏女儿抢完了死人的钱,放了更夫二人,又着人把坟填上。一连串闹剧结束,也不见有官差来管。人群散了,刘氏女儿的随从也都搬着东西离去,只剩她坐在刘氏坟前。
她是嫁了个好夫家。曲衡波走上前去,看她穿着虽不算富贵,但做工考究,料子也是时兴的。更休说她指使得动许多人,连开棺见尸都不怕,这显是遇到过许多风浪了。
“我说他们一滴眼泪也没有为我娘掉过,你信吗?”刘氏女儿道。
“我信。但也只是我信。”曲衡波蹲下|身,“我不认得你|娘,可她不该死。”
“这是她的命,她自己认的命。当年我要接她走,她说找不到哥|哥决不会走。”她用衣袖擦擦刘氏碑上的尘土,“她要哥|哥,不要我。她宁可死,也要和她的儿死在一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恨她。她咎由自取。”
天没有落雨,刘氏坟前的黄土却被一滴一滴,从高处掉下的水打湿|了。
“关于你|娘的事,我多少知情。如果你……”
“不,我明天便要走了。我有自己的孩子要照看,顾不上这些破事。”
曲衡波目送她上了马车,车顶有一面旗在风中飞舞,其上写着四个大字。是什么字,她没有看清,她两眼一黑,坐倒在地了。片刻过后,她缓过神来,揉|揉眼,觉得松快了不少。心说还是得去喝一剂汤药,发发汗,如此才能不耽误事。
“那是甚?”她看到坟地旁的树上吊着什么东西。长条的,左右摇晃,还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曲衡波走近一看,方知为甚刚才没有官差来管。
这吊在树上的死人,正是一个官差。
那来看顾坟地的人|大叫着:“鬼!鬼啊——!”喊完便倒地不起,抽|搐起来,口吐白沫。曲衡波怕他咬到舌|头,窒|息身亡,直接把胳膊塞|进他的嘴里,朝远处巡逻的武卫呼救。
“怎么又是你!”最先赶来的那人在府衙见过曲衡波好几次,虽说感念她为常凛治丧,可她每次出现准带着麻烦,心中不满。
“我不知道怎地,刘氏的女儿来掘坟。我还道都没有官差来管,谁知挂在树上!”有人把守墓人的嘴掰|开,曲衡波这才脱身,“最近这是犯了甚邪,你们究竟还管事不管!”
“管,怎么不管!可他娘的也要管得来!”他们七手八脚将树上的官差放下,人早断了气,淤青也在颈后,确实是被吊死的无疑。
曲衡波抱着头蹲在一旁。她不晓得怎生就又成这样了,一桩桩一件件,就成了多年|前的样子。没人管得住,有人来管也管不动,官|府、江湖,似是没人能使得上力气。
就眼睁睁坐着看着,为不明不白死了的人,嚎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