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难过。章藻仪,你在为甚难过?”
“曲娘子三思,再有一问,我便不会回答了。”
“这就是我的第二个问题。”
两人谈话进行的比他们任何一个设想的都要深远,曲衡波另择他问,是自以为窥|探到了章夏的恶念——颜曾之死背后的推手,或就有他。
在鸣蜩谷与颜曾之间,他舍弃了颜曾;在“活人”与“死人”之间,他接受了颜曾的死亡。她揣测,在章夏的前路上,他的老|师从引路人变为了阻碍。方丹蛟向他抛出的条件足以令他作出背信弃义之事,是他迷惑了宋纹与鹿沛疏,使他们笃信方丹蛟为害死颜曾的元凶罪魁,好在鸣蜩谷腾出他施展的天地,同时给方丹蛟一个除掉眼中钉的机会。
他要守住余音书院,牺牲宋、鹿,向具有势力的长辈递“投名状”,似乎是最便捷的法子。于他,“流浪”非是可供斟酌的,而是万千种或然道路之内,必得躲避的劫|难。曲衡波蓦地回想起那日在章夏房外穿鞋的梅逐青,这主意会是他出的吗?章夏连提起都如此痛苦,要他独自狠心决断,不大可能。
曲衡波当然想不到,梅逐青最初向章夏提出的“牺牲”其实是她。
“曲娘子想必面|临过相当多非死即伤的局面。我不大出谷行走,思之不免胆寒。让娘子见笑了。”
“哎,你们这种人。”曲衡波拍拍膝盖,起身道,“谎|话扯多了,到该讲真话的时候反而讲不出,真的可怜。”
“你不会去方府,你会回到山石斋,找那个把纸条扔出来的人。”
曲衡波蹙起的眉头让章夏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她转过身去开门:“就是又怎样,你猜中了,好了不起。”
“这很容易,我知道你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你也可以试着来猜我会做什么。”
“懒得猜。不如你自己来算一下,”门被缓缓推开,山间夜风呼啸,众人打斗间的喝声自山下传来,不甚分明,“你和宋玉成,谁会先低头?”
尽管对章夏的话半信半疑,但眼下有关曲定心之事的细节,除了她在磐蒲园外拾到的装具,就是方才耳闻的那些了。她恨自己没有生了杨戬哮天犬的鼻子,能循着大半年|前跌落物件的气味,去追踪一个根本不愿被找到的人,只能从旁人的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里面,挑拣些似乎是要害的讯息出来。
譬如武寄与孔婵,倘若真如宋纹推测那十六个字是以谐音暗指,那便等同于大先生早已知晓曲定心与珠英楼的牵连,甚至预见了武寄会追杀她至此。大先生帮助一个触犯了“四私极刑”的人逃亡,与此同时,梅逐青还将《搜神记》刻意露给了章夏宋纹和自己……
“梅逐青在帮章夏是板上钉钉,他被|关|押那晚得以顺利脱身,后又返回救我,是与赵志勋商量好的圈套。章夏跟了赵至勋,秋弟也在赵至勋身边打混,换言之,就是梅逐青与他们三人是一伙了。那么他有|意无意要拆穿大先生留下的谜题,究竟是谁授意?难道还能是郁以琳不成?”
她边在山道上摸索,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
人往坡下走,呼喝声却再听不到了,想来是他们的争斗已经结束。曲衡波在暗夜里驻足,她盯着山下燃着几处火光的院落良久,方才的胡思乱想都沉淀了:“赵志勋对大先生有二心,谷内先挑|起的却是童朴琪与何显的纷争。那晚我能逃出来,是他们给何显下的套,而非是要揪出甚真|凶!”何显在谷中掌刑,她还是有记忆的。
看|守贼人的护卫都给一个别院的掌事撤掉,这难道不是他何显被架空的铁证?
“更不消说何霁出走这种事,明摆着就是给他穿小鞋,今夜殴|打张晰,恐怕也与此事脱不开干系。”
“至于大先生,”曲衡波判断着山石斋的方位,欲找出僻静的角落,“他是想一箭几雕?不得不说,遛这么一大群人跟遛狗玩儿似的,是挺带劲。”奈何距离尚远,依稀火光令明处更明,暗处愈暗。左看右看拿不定主意,曲衡波最终横下心来,“我是翻|墙走|后|门。趁他们火并完的当儿,真给人看见跑就是了,不信他们有那闲工夫来追。”
她望向头顶,见月将落,更坚定了速去速回的想法。此事确实不能久拖,久则生变,再多出些未知的麻烦,她可欠耐性应对。
直到人群散去,大先生带走了童朴琪,何显的尸身被抬入山石斋正房,地上的血迹也被清洗干净,张望薇仍然站在道路中|央。
他左臂前后分别有两道伤口,淌出的鲜血已经干涸,开始结痂。血块黏连着少年右眼的上下眼皮,张望薇从缝隙中看到一个人朝他走来,那人身上散发一股清新的皂角味道,而他浑身浴血,似一团从牛腹扯出的内脏——腥臭难闻,令人作呕。
“哇!”来不及弯腰,张望薇一肚子的面汤蔬肉喷在胸前脚面,淋淋漓漓。他呕到眼底泛出泪花子,终于因体力不支半跪在地。那个清清|白白的人站在一旁,不言语不动弹,抿唇看他用双肘支着上半身,一口接一口地吐水。
“不好受,是吧?”那人靠近他,皂角的气味散去了。
张望薇挣扎着抬头:“别出来。”
“担心旁人,真是个好孩子。看不出你是童朴琪调|教的。”
少年有气无力:“你要做什么?”
“我等人。”
“等人?这种时候,谁会来。”
“是你?你是谁?他怎么了?”从大门走出的曲衡波瞪起她细长的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一男一女:张望薇狼狈不堪,散发着腐|败的恶臭;那女子年纪比自己大些。她纤弱秀丽,打理云鬓的手指上缠着细布。
宛娘福身道:“张郎君交代我在此处等待,说到此时还无人询问,拾到纸条的必是外客。娘子既识得小郎君,不识得我,又从斋中行出,想是从后院寻来的。”
“张晰给你出的主意?”
女子摇头:“是我行|事到半途,失了盘算,找张郎君做做参详。多谢娘子不嫌我莽撞,肯回转见我。”
“我知道你是谁了,”曲衡波观此女机敏,对人既无谄媚之态,也无鄙薄之举,颇有些读书人的气质,“你是颜先生的……”
宛娘又一福身:“曾是。”
“她已跟了何师叔。”张望薇颤颤巍巍站起身,“你们会混到一处我不奇怪,毕竟……”
曲衡波捏住鼻子,一脸嫌恶:“嘘!小子,我在跟她讲话,你要么换个地方去吐,要不就闭嘴。”
惊魂甫定,张望薇猛然遭到“威吓”,这句话迸射|出的火星点燃了他稍得沉寂的勇猛好斗之心,那漾着余波的热血再度沸腾。在餮足的一餐之后,他的桌上又多了一道不容错过的珍馐。
“娘子,何必对这可怜的孩子动怒。”宛娘掏出帕子,一手按住了张望薇探向腰间的右手,一手为他擦|拭着胸前的脏污,“他老|师要担的责任不小,他心里发愁呢。”
火焰迎着皂角味的软风,旺燃,而后熄灭。
“起开!你这、你这荒唐的妇|人!”少年仍然拥有足够的体力,使他能轻易挣脱试图掌控自己的宛娘。这女人是以色侍人的祸水,此时他更为笃定自己的念头,把心中对宛娘的最后一点她生而为人的注目也剔除了。
哪怕这注目本就源于她作为颜先生妾侍的身份。
青烟没有消散,它变化成一只锋利却莫名柔|软的爪子,捏住了他身|体的某个部分,令他绝望。张望薇推开宛娘,夺路而逃。
那块脏了的帕子盖在了地面的污|秽之上,宛娘直起腰对曲衡波说:“娘子必然在想,我是个贱|||人。”
曲衡波大骇:“姐姐,你这是借着骂自己来骂我。我才见你一面,怎知你是甚人?要想使激将法大可免了,我不吃这套。”
“娘子请随我来,我们到僻静处说话。”宛娘拉起曲衡波的胳膊,把她带到了院旁的窄巷之内。
重重霜花冻结了墙头的杂草,当北风吹过时,它们没有飘向任何地方。
宛娘沉默着站立一阵,忽而用双手掩面:“我在夜里无事时想了无数次,都没想到过,要开口会如此困难。”
“那么,”曲衡波站在她对面,“我问,你来回答。”
宛娘轻轻点头。
“你留在何显身边,就是在等今天对吗?”
“是。”
“我想不到你怎么能忍耐。在那种人身边,我一刻都待不下去。你却……”曲衡波叹气,“是何显害死了颜先生?”
“不。提刑典狱公事已说了,先生确是自行投水,旁人无尤。”
“于是你选择今夜挑|起事端。”官人发话,颜曾之死已可结案,视他作眼中钉的人皆能松一口气,权看谁稳坐钓|鱼台,坐收其利了。她搅|弄何显这手,或许打乱|了不少人的如意算盘。
宛娘将双手撤下,她含泪笑道:“我?天大的谋划又与我何干,我宁愿死的人是我!他活着,他的事情还没做完,他该活着……”
“还能继续说吗?”
“让娘子见笑了。”宛娘用衣袖拭拭眼睛,“玉成顺如他们,并不知晓谷内的一些旧事,故而以为是方丹蛟与先生起了争执。方丹蛟素喜园艺,玉成的那盆兰花又沾了血迹。两人那日会面,最后是齐齐不见踪影,他们怎会作他想?”
她对章夏的举动似乎不在意。曲衡波道:“听起来在理。”她的心思落在了兰花上,回应宛娘的语气敷衍,让人听出了端倪。
“娘子若无心再听,我便不再讲了。求助于外客,本就……”
曲衡波打断她:“章藻仪在鹿顺如的房里养了十好几盆兰花,会是送给方丹蛟的吗?你说方丹蛟好园艺,贵谷的童朴琪似也颇好此道,我曾在潞州城见过一帮捧花的小弟|子,当时虽只匆匆一眼,我确信是张望薇带着他们。”
宛娘皱眉,她不知此话何所指。
“方丹蛟还在盖园子,招了相当多的工匠。他目下是在与鸣蜩谷争夺蹈霞堂吧?这个节骨眼上,盖园子作甚?”
“娘子,这……”
曲衡波的忽道:“无妨,你接着说便是。我今夜思虑了太多事,不说出来,头里憋得慌。”
“好,那我不兜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