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节虽与以往同师傅一起过的年节大同小异,我却过得分外高兴。许是因为那枝我与师傅一同带回来的腊梅的缘故,甜甜的香气将生药铺子里的苦涩药气压下去不少,衬得人也舒坦。
及元夕这一日,年节中最是欢腾的时候便到了。所有的人都在为夜间游灯兴奋不已,这却与朱心堂无关,即便年节中无人来买药问诊,师傅也坚持卯时开店酉时闭店,为此还惹了对街张屠户家的娘子不高兴,嫌晦气。
元夕日下午,铺子里委实是清净空荡,我闲来无事,便学着玉枝家,揉了些糯米齑粉,搓圆子。
玉枝家用的是红豆陈皮熬的膏馅,我嫌寻常无趣,便捣了些蒸熟的山药,拌上雪花洋糖和秋天收采腌渍的桂子,别有一番滋味,连师傅尝了都称好,说与铺子里的腊梅暗香遥相呼应。
师傅一高兴,随口便道:“酉时闭店后,咱们去见识一回临安府的繁盛。”
我仿佛是听错了一般,怔了好几息,方才欢欣地轻跃起来,勾住师傅的胳膊直晃,引来他好一阵嘲弄。
好容易盼到酉时,吴甲殷乙不喜热闹,下了门板就在铺子守着。我特意择了一袭葱白的衣裙,罩了一身朱红的对襟及膝比肩,在腰间束上与衣裙同色的丝绦。对镜梳了个灵蛇云髻,竟想不起上一回认真妆扮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提着裙裾从屋子里一路小跑来时,师傅已在前堂候等,他微微笑着将我打量了一番,点头道:“阿心长高了,快长成个娇娘了。”
他顺手从腊梅枝条上折下一小枝饱满的花簇头,簪进我光光的发髻中,很是满意地携我出门。
这是自打我有记忆起头一遭逛灯会,极没见识,恨只恨自己才生了一双眼,往来繁华,根本不够看。
旋转如飞的走马灯,流苏垂珠的彩珠灯,五彩妆染的罗帛灯,剔透无骨的琉璃灯……直晃得我眼花缭乱。
我一路看着热闹,连看路的空隙都没有,只拽着师傅的衣袖,任由他带着我走,直至到了一家三层的酒肆前,停了步,我才回过神来。
酒肆大约是年节中开得最热闹的铺子了罢,店主仿佛是收过朱心堂的恩惠,亲自迎了出来,红光满面地将我们引向楼上的阁子,不多时就有小厮过来搁下烫热的酒和佐酒的小食,并两小碗白胖胖圆滚滚的圆子。
师傅啜了口酒水,摇着头便放下了。我自斟了一盏尝过,果然与那少康瓮所出的不可同日而语。
那园子他也只是看了看笑道:“远不如阿心制的。”
既不吃酒,也看不上佐酒吃食,那上酒肆来做什么,外面的热闹我尚未看够呢。我暗暗嘀咕了一句,打起避风的帘子,伏在桌案上,透过雕花的围栏贪看外头的流光溢彩。
“好看么?”师傅凑过来一同看了几眼。
怎会不好看,这是我见过的最是繁盛的夜晚,我一个劲地猛点头。
“不过是些虚妄之像,一哄而散,倒是教你看得这般入迷。”师傅一面自语,一面勉为其难地吃了杯遭他嫌弃的酒水,就如他分明鄙薄淡看这眼前的浮华,却还带我来瞧一般。
坐了一会儿,将近子夜,满城的欢庆达到了巅峰。酒肆店主指挥着几个小厮从店中抬出几个硕大的焰火花炮。
我饶有兴致地倚在窗栏边,看下面的人将大大小小的花炮摆成一棵树的模样,周遭瞧热闹的人围成了一大圈,隐约听见有人说这有个说法,唤作“火树银花”。
只听那名字就已是美轮美奂了,不知真点起火来是怎样的奇景,我捏着拳,抵在略微激动的胸前,连师父掩口笑看的神色都不曾留意到。
也不知是什么人,在何处猛击了一面巨大的锣,“哐”的一声巨响,街面霎时一派华彩,且不说各色的灯都亮了起来,各个角落里爆竹闪出的星星点点的火光,仅是四处闪动的五彩缤纷的火花就教我惊呼连连。
店主在楼下派发大红的利市小囊袋,铜钱一把把地撒出去,群情最热烈之时,店主亲手持了一支大红细烛,上前郑重地去点那“火树银花”的捻子。
那“火树银花”果然不辜负人等这许久,一层层地燃上去,真真是开了一树的火花,好看得我连呼吸都快忘了。
将燃到树顶时,“轰”的一声巨响,一道烈焰直冲上天,照透了半条街,火舌甚至舔到了楼上雕栏边,唬得我往后急仰去。
起先我还当是这“火树银花”的一个噱头,可渐渐地便觉不对劲,楼下的惊叫声变成了尖利的惨叫,有人慌慌张张地跑开,有人哭喊着冲入人群。
“师傅,楼下……”我紧张地回头唤师傅来看,他却波澜不惊地从腰间解了几个囊袋下来。
“乡邻皆嫌朱心堂在年节里还开着店,犯了年忌,眼下却只有朱心堂的药救得了他的命。”说罢师傅仰头吃尽杯盏中的酒水,将桌面上的装着药的囊袋往我跟前一推:“你去罢,将这些伤药予他,他性命无碍,只是皮肉里进了火毒,往后的日子不免要遭些罪。”
师傅这般说,我便知晓他不愿与人多啰嗦,尤其是那些千恩万谢的话,说的人非说不可,实则他并不爱听。可是,他又是如何得知今夜这间酒肆会有这么一场祸事?还事前带了药出来。
“那……药资如何算?”我抓起药囊问道。
师傅侧头想了想,忽笑问道:“花炮可好看?”
又是答非所问,我疑惑又诚实地点点头。
“那你向他讨药资,便是每岁元夕子时,要在临安城地势最高处燃放一回‘火树银花’,直至你不愿再看方可止。”
“他能守信?”师傅索要的药资千奇百怪,这是最难拿捏的一回。
“他这火毒每每发作起来便要仰赖咱们朱心堂的药,别家的药只怕无效用,他若失信,你只管不予他药解痛便是。”师傅低声笑道,从桌案边起身悠然离去。
楼下慌慌张张的喧哗从街上移进了大堂,我忙拿着药提裙下楼。店主的家人、店里的小厮仆婢果然为年节中请不到医,无处购药急得团团转。
我奉上那几个药囊,一屋子的人也不出所料地一同道谢,七嘴八舌,确是吵得人脑袋晕涨,怨不得师傅不愿露面。
我依照师傅的吩咐讨要了奇怪的药资,那家人自是满口应承,毫不含糊。
那家人甚是守信,往后每一年的元夕子夜,我在后院一抬头便能望见临安城郊地势高处那一哄而散的绚烂。也不知哪一年,我忽然意识到,为何那年的年节使我格外高兴,除了凭空而来的那枝腊梅,还有这岁岁如约而至的“药资”,教我每见便能忆起同师傅一道过年节的快活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