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魁见得此物不禁双眉微挑,他认得这些金粉熔炼成的水珠与周寂炼制金箍时的气息相仿,如今看来却是周寂特意留给砚秋以作保命之用的手段。
他心意一催,手中黑曜石剑脱手而出,化作一道夭矫飞虹,与那砚秋手中水珠撞在一处,只听一连串碰撞之音密如骤雨般响起,只片刻之间,已经快要完形的金箍被斩成两截,四溅开来的金粉也被卷出数十里外,一个也未曾漏过。
一切发生太过突然,砚秋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眼前景物一变,再一看,一柄收敛着所有光芒的黑曜石剑已经抵在了她的额前。
活着的砚秋远比一具尸体有用。
木魁不欲在这里多做纠缠,随手扯起囚笼飞回岸上,原本被金粉驱散的青藤再次长出,转眼就将整个牢笼覆盖,只留出少许枝叶未能覆盖完全的缝隙,溜进几点斑驳的阳光。
“木魁!我靖王府佛道诸派素来交好,你将我劫走是要与天下正道为敌吗?”砚秋虽然能感觉到木魁眼中的肆无忌惮,但还是抱着一分侥幸心理威胁道,“还有那柄飞虹剑,飞虹剑乃聂宗主赠予王府信物,飞剑损毁聂宗主必有感应,先前你能从众多修士手中逃脱是因为各派高手并未真正出手,如今玄心宗与靖王府信物被毁,聂宗主岂能饶你!”
木魁随手牵着一根藤蔓将囚笼拖在地上,头也不回的笑道:“那就让他来好了。”语气轻佻却又不解释原由。
聂真君之死,世上少有人知,至少在他与慈航普度结盟,借助它的实力控制玄心宗之前,木魁并不打算将这个秘密对外暴露。
听出木魁语气中的满不在乎,砚秋眉头微颦,心中隐隐有了一种不妙的猜测。
难道木魁叛出宗门只是它与聂真君演的一出戏?如今将她劫往汴京也是遵循聂真君命令行事,为得是留作质子,威胁父亲?
砚秋脑补出一些乱七八糟的画面,透过囚笼四周仅有的几处缝隙朝外观察自己所在位置,待看到木魁毫无掩饰,大摇大摆的从官道朝汴京走去时,下意识的就把脑补当成了真相。
另一边,周寂从乡间小道与木魁擦肩而过,丝毫没有察觉到相隔不到十余里的官道上,砚秋已然被擒。
夜凉如水,远湖如镜,在冷夜下,又如墨水。
如今已是八月初旬,虽未至中秋,但也太阴天成,道韵未满。
周寂坐在无名湖畔,回想着前几日突如其来的心悸。
修为越深对危险的感知越是敏锐,自从那天路上突然感觉到心中一阵慌乱以外,这几日每每静下心来,都会有种怅然若失在心头萦绕不散。
现世穿越时带来的心脏衰竭早已摒除,按理说他心脏应该没有了隐患才对。
可这心悸又是从何而来呢?
周寂掐指推演砚秋气象,阐教传承的衍算天机虽然玄妙,但也逃不脱算人不算己的限制。
如今他与砚秋虽远隔千里,但因果牵连早已纠缠不清,又可能是世间劫难将至,天机一片混乱,周寂除了能算出对方并未受伤之外,其余信息就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迷雾,什么也无法看到。
若是无恙,那就最好不过。
周寂轻叹一声,起身看向映照在湖面上的月影,不知何处飘来的一缕草叶落在湖心,皱了湖水,皱了人心。
风声呼啸,无所不至。
崂山道之行,比周寂想象的还要顺利,也许是太过顺利的缘故,以至于让他有些诧异佛道两方对慈航普度的态度转变的是不是有些太快了。
直到他看到南城子桌上的那一卷黑山城送来的仙道手记后,方才明白过来。
不知不觉,身为奕者的慈航普度已经被剥夺了棋手的身份,沦为了这棋盘上的一枚弃子。
另一边,木魁与砚秋也留宿在了沧州府的这片无名湖畔。
他这一路走的很慢,并非木魁不想快点赶路,而是当日在玄心宗后山与蛊灵之战对他的损耗远比他想象的还要重。
作为慈航普度用来钳制聂真君的存在,即便聂真君突破合道境,进入世间修行界顶峰的行列,可依然无法摆脱蛊灵的束缚,甚至需要牺牲掉义子才能将其诓骗出去。
如此存在又岂是木魁这么轻易就能击败的?
刚下山时,木魁还没什么感觉,可一旦与玄心宗护山大阵的连接中断以后,他才发觉自己的元神已然在悄无声息的情况下被蛊毒侵蚀的千疮百孔。
肉身虽然能用太皞乙木无尽的生机不断再造,但元神受创就意味着本源损伤,短期内虽然影响不大,但在驱逐出所有毒性,将元神修复之前,他转生再化的神通却也无法再次使用了。
所幸的是砚秋实力羸弱,对他造不成任何威胁,所以木魁才能在路上安稳修行,一边赶路一边尽快修复元神损伤。
湖水静谧,清风微澜。
木魁在湖畔盘膝而坐,吸纳着周边充盈的万物生机,近水之处植被茂盛,灵气也较别处充沛,木魁的神识也到了方圆五里任何一处地方,精微入妙。
每一株草木,都成了他视角的延伸,每一只鱼虫,都可以承载生命的造化。
在风声中,在草木的摇摆中,木魁的心跳声溶于其中,浑然一体,没有任何区别。
但凡草木丰盛之所,身为先天五行之一的太皞乙木化形,木魁此际同仙佛有什么区别呢,道无穷尽,法无穷尽。
不过他知道,这些都是被无限放大的感知,而非真正的实力。
他能凭借这些感知保证自己修行的安全,倘若有生灵鬼魅靠近,他能在第一时间感知到对方的存在,以免被人打断疗伤。
不远处的囚笼里,砚秋也在尽量闭目调息,真气催化的镇魂铃威力无法撼动木魁,她只求尽快突破化神境,以化神境对化神境,才能有逃脱出去的一线生机。
月凉如水,似乎感觉到木魁的存在,原本恬静的湖水突然冒出一枚小小的气泡。
气泡从水底浮出,来源却是与洪河水脉相连的一条地下暗流。
木魁自然也发觉了这枚突然冒出的气泡。
在他感知中水里冒出气泡是很正常的事情,而这只气泡浮于水面朝他所在的位置缓缓飘来,却让他感觉到了一丝莫名的诡异。
缓睁双目,木魁低头看向已经被水浪拍到岸边浅水的气泡,七彩斑斓的气泡中突然映照出一点令人不寒而栗的光点。
气泡与光点来的太过突然,即使有最精细的灵觉,也不会提防这一枚突然冒出的小小气泡。
显然,木魁也没有提防。
气泡破碎,水珠滑落,虚空里,斜斜刺出半截剑尖,如流水倾洒而至。
这一剑有鬼神莫测之威,失去了所有玄妙的变化,只化成了简简单单的一刺。
就这么简单一刺,即使练习千万遍,怕也刺不出来。
这一剑刺破了虚空,消弭了踪迹,在虚无中诞生,乍然出现,似含光承影,迅疾如电。
直到剑尖出现,杀意才如潮水,弥漫整个湖泊。
这一刺是往朝木魁的眉心去的。
剑尖破开月光,一点寒芒,刺在木魁眼中,令他心底有丝丝凉意。
木魁提前已经把神识覆盖在了方圆五里,却没有察觉危机会从湖底的一条地下暗流而来。
来不及猜是谁出手,在剑尖从水泡钻出,脱离水面的同时,木魁就已经从被动转为主动。
心念微动,无数水草从浅水区拔地而起,纠缠成一股绳索朝剑身缠绕而去。
紧接着湖畔的泥沼中窜出一柄黑曜石剑,在剑尖将要刺中木魁额前的时候,嘎然截止。
苍辂厚土,承载万物。
剑尖相触,偷袭木魁的这柄长剑虽然没有像飞虹那样当场崩断,但也承受了莫名伟力,发出嗡嗡颤鸣,倒飞而出重新跌入湖中,掀起一簇水花,在湖面荡起道道涟漪。
来者只偷袭了一招,未能得手后,一切归于平静。
木魁在湖畔起身,眼中精光闪烁,无数鱼儿争相游来,探出水面吞食着木魁洒落的乙木生气。
从这些湖中生物的感知中,木魁并没有觉察到偷袭之人的痕迹,虽然找到了地下有一条通往洪河的暗流,但以他目前的状态,确实没理由追踪对方。
“能瞒过湖中鱼虾的眼线,并且来去行踪如此隐秘,看来偷袭我的十有八九是水路神道之人。”木魁挥袖将鱼群驱散,低头沉思道:“只不过我与他们从没有过联系,也不曾有过因果,他们为何要来偷袭我?”
视线的余光扫向不远处的囚笼,木魁眉头微皱,沉声道:“难不成是周寂和神道搭上了线,所以才有人要来帮他?”
佛道两门......阴司神道......黑山老妖......木魁越想越心急,不行,不能在这里逗留了,必须马上赶往汴京。
一定要在慈航普度大势倾塌之前榨干它所有利用价值。
木魁伸手将地上的藤蔓缠绕腕间,飞身而起,提着囚笼在枝叶尖飞速赶路,打消了到汴京之前休养元神的打算。
.......
泰州铜脉,周寂将最后一团赤华铜精纳入体内,正在城镇上的民居中打坐练气。
忽然心中一动,挥手间就是一道清光,人影清晰出现其中,看见巷口外,一个身着鬼卒短褂的阴神出现,他来泰州之时曾与之见过一面,自然认出对方是城隍座下小鬼。
张了了打开阵法将阴神引入院中,阴神还没进入正厅就在院中急声道:“周仙长,周仙长,洪河河伯李大人传讯我家城隍老爷,说靖王家的那小郡主已经被木魁劫获,送往汴京去了。”
鬼卒也知情况紧急,不敢卖什么关子,补充道,“李大人说他会在路上尽量帮仙长拦住木魁,只是木魁那厮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石剑,神道之力对其完全无效,施展起来更是威不可挡。”
“苍辂厚土!”周寂心里猛然迸出这个名字,当即起身朝鬼卒抱拳道:“多谢城隍与河伯大人相告,此事我已记下,他日必有回报。”
鬼卒连忙侧身躲过周寂的拜礼,连连摆手道:“李大人说仙长曾救他脱囹圄之难,此番只为报恩,当不得仙长大礼。”
送走鬼卒,张了了回到院中,看着面沉如水的周寂,轻声道:“公子,砚秋姐姐被擒,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出发说不定能追上他们。”
周寂摇头道:“汴京与泰州府相隔甚远,即便我全程施展遁术,等拦下木魁时,恐怕也已经晚了。”
“啊?那该如何是好?”
周寂眼中精光闪过,沉声道:“从陆路追赶,恐怕怎么也来不及了,不过用别的方法,也许还来得及。”
说罢周寂一指点向虚空,一道道浅蓝色的玉清法力勾勒出某种玄奥符箓,在两人身前形成一面不断旋转的诡异漩涡。
刹那间,周围草木尽枯,生机似被侵夺,漩涡中心出现一个方圆足有数丈的黑暗,灵气颤动,一座漆黑色的门户从中升起,散发出阵阵死气。
张了了惊骇莫名的看着以正统玄门法力唤出的阴阳通道,通道虽然紧闭,但四周溢散开来的死气依然让她颇为不适。
“公子如果想借道阴司,去找城隍便可,为何还要自己撑起通道大门?”张了了眉头微颦,看着朝她蔓延来的一缕阴气,向周寂身后躲了躲。
周寂沉声道:“泰州城隍与李河伯不同,李河伯替我拦截木魁是因为我救他脱困,他想要偿还因果,而此地城隍跟我只是萍水之交,适才向我报讯已然让我欠下了人情,倘若再去求助,小人情将会叠成大人情,世间最难还清的,便是这人情了。”
张了了心中一跳,低头看了眼自己扯着的周寂的衣角,忍不住又向前贴了半步。
周寂感受到身后衣衫相隔的吐息,回过头,认真道:“鬼域里情况复杂,你一定要跟紧我。”
挥袖间,漩涡缓缓开启,露出其中的景象,一股破败的死气化作鬼脸扑面而来,却被周寂的护体真气震作粉碎,周寂收敛心神,分出一团赤华铜精化作屏障将两人护住,任由漩涡拉扯,缓步走进了阴阳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