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妃,世子今日将归,您要好好收拾打扮一下。”女婢采莲小声劝张馥郁。
“收拾打扮?”张馥郁一阵苦笑,“黄脸的面,黄连的心,再打扮也是一脸苦相。”
“听说这次世子进京,差点便成了质子。世子妃,您应该劝慰他的。”
“此话怎讲?”张馥郁一听这话心中猛地一缩。她入府多年,加上从小耳濡目染,自然明白这话中所说的事情凶险万分。若世子真如采莲所说进京面圣是为此事,那她这多日来的愁苦和悲哀,当真有些矫情了。
“奴婢也是听别人说的,做不得数,还是您亲自安慰世子的好。”采莲自知失言,连忙告退。
张馥郁长叹,她亦听说近些年来朱棣地位不稳,太祖有废藩王的意向。如今眼看朱元璋久病缠身,在这个节骨眼上,这偌大的燕王府还真的是风雨飘摇。
她决定先把自己的那些伤春悲秋的情绪放一放,先保住这个大家,不然更没有小家让她惆怅释怀了。
朱高炽回到燕王府,还没有稳坐半刻便被父亲召到前厅询问。
“你去面圣,觉得你皇爷爷气色如何?”朱棣问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
“儿臣不敢撒谎,皇爷爷已是强弩之末,外强中干,面若金纸,或许强撑不了多少时日了。”朱高炽眼中一暗,心中不免悲伤。
可朱棣明显送了一口气,朱元璋快要升仙,他的天下便快要来了。他未有反叛之心,但却也有保命之虞。只要朱元璋一死,那个不成器的侄子是奈何不了他的。
“父亲,外界传言说您……”
“说我想大逆不道,窃取天下,杀了我那个侄子自己做皇帝是吧?”朱棣反问。
“那您?”
“只要南京的主子能让我在这燕京丰衣足食,我宁愿帮他们抵御外敌,让他们安居乐业。此事你不必担心。但他们若不知好歹,不懂进退,为父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朱棣回答的异常利落。
“如此这般,儿臣便放心了。”
“你此去南京一趟,也辛苦了,回去好好歇歇,这次多亏你了。”朱棣很少显露出慈父的一面,这种柔声细雨的抚慰,倒让朱高炽受宠若惊。
“儿臣告退。”
“世子终于回来了。”张馥郁见世子归来,主动迎了上去,帮他宽衣解带。此种温柔朱高炽已经半年不曾享受。半年来他们的关系逐渐生疏,早已没了当时的缠绵和心心相印。今日这张馥郁如此温柔贤惠,让朱高炽有些奇怪。
张馥郁佯装没有看到世子的眼神,张罗着换衣、浣洗、还有布菜。
朱高炽目光灼灼,看着发妻忙来忙去,终究还是忍不住一把攥了她细若无骨的手腕,沉声问道:“可是想通了?”
张馥郁闻言眼泪欲滴,让婢女们退下,在朱高炽身边坐稳,回眸答道:“你我之间情落至此,还未想通,可我已认命了。”
世子缓缓松开了腕子说:“如此也可。”
张馥郁擦掉红了的眼眶,强颜欢笑与世子说:“今日得知前朝局势,我惊觉你我非普通百姓。你是燕王世子,我是世子妃,本就不得以常人夫妻论之。如今朝堂动荡,太祖多疑,我也知我们燕王府也是在这动荡中心的。我是你的妻,之前和你发脾气,是我的眼界小,世子要多见谅。”
“馥郁,皇家子嗣需多繁衍,燕王一脉需多开花结果,才能壮大我们燕地的势力,不至于被南京削藩。我们只求自保,所以望你心中有数,莫想太多。你要知道,我虽在那些女人身上缠绵,但心中想得可还是你呀。”
世子这番话掏心掏肺,却让张馥郁略觉恶心。压下心中不适,张馥郁颔首道“好”。如此两人便在表面冰释前嫌,共同为了燕王府而努力。
如此过了五日,燕王通知世子要帮忙准备其弟的及冠之礼。
张馥郁大惑不解,朱高煦的及冠之礼应在明年,今年做及冠是为何?当下问询世子,世子答道:“太祖送诏书至燕府,夸弟弟骁勇善战,军中豪杰,颇有父亲当年风范……如此这般,父亲决定提前为弟弟举行及冠里,好回应皇上的英明。”
“这怎么能行?你弟弟本就自视甚高,心胸狭窄,还好斗逞强。这不是助长他的傲气,引得燕府家不能和吗?”
朱高炽黯然长叹:“恐怕皇爷爷醉翁之意正在此。他让我燕王府不得安宁,这样南京便可安宁了啊。”
张馥郁此时才觉察到皇族争斗非同一般,亲人之间下绊挖井如家常便饭,比官场相斗无过而不及。
这招棋太祖下的高明,还没有破解的余地。如此大肆夸赞颇有野心的次子,不是让长子的地位不保吗?偏偏又没什么拆解的可能。
三日之后,朱高煦及冠之礼在燕王府祠堂举行。席上朱高煦得意洋洋,十分不把这个满身油腻的哥哥放在眼中,眼中挑衅昭然若是,看得张馥郁牙痒痒,恨不得当场给他难堪。此后愈发过分,见朱高炽和张馥郁从不行礼,其下人也多对世子世子妃无理。而此时朱棣对此视而不见,似乎也越来越看重朱高煦这个儿子。
世子夫妇忍了三月有余,南京城传来消息,皇上驾崩举国同哀。朱高炽不能骑快马,于是燕王朱棣决定带次子朱高煦去南京。
朱高炽在燕府主持燕地事务,与张馥郁诉说了自己的担忧:“因太祖责骂我这弟弟当年在南京城闯出了祸事;如今太祖又夸奖他,恐怕他还会闯祸。”
“或许是多虑了,他以比那时年长三岁有余,有些事该做,有些事不该做,想必他是清楚的。”张馥郁劝慰夫君。
不成想,这一次还真的是朱高炽说对了。
朱高煦从南京归来,支走父亲朱棣,在南京城边,以及归途中烧杀抢掠,无所不用其及。等朱棣及朱高炽想要制止补救时已经晚了,举国上下对燕地一片声讨,惹得徐王妃再次动怒。
“煦儿,我不明白了,同样的错误以你的聪明,绝对不可能犯第二次,你和母妃解释,归途中那样对百姓,是作何道理?”徐王妃尽量的保持王府贵妇的礼仪,当着朱棣的面诘问朱高煦。
“此事全是孩儿一个人的主意,孩儿因在皇宫内受到其他皇子皇孙的消遣和嘲笑,心中不忿,做出错事,恳请父亲母亲责罚。”
“现在责罚你又有何用!那些状子都递到南京城中去了!你不怕燕地受到征讨?你要知道,燕地如果没了,你什么都没有了!”徐王妃还是有些按耐不住,忍不住斥责了两句。
“好了好了,他也是无心无意的,在皇宫内,十三弟对他是发了脾气,说他目无尊长,不知廉耻,说话是重了些……”朱棣意在做和事佬,希望王妃能放过朱高煦。
“这也不是他把火气转嫁到百姓身上的原因!还到十三弟的封地里去闹事?亏他能想得出来!再说,谁人不知十三弟脾气大,心眼直,代王朱桂在大明朝脾气不好谁人不晓?连新继位的皇上他都没放在眼里,何况是你这个藩王的后辈!”徐王妃明显感到朱棣此次态度有异,暗自忖度这其中是何是非。
“王妃息怒,我之后定当好好管教。只是这……罢了,此事还容我和煦儿再次商议,王妃还是回寝殿休息吧。”
“你们……我……我奉劝你们父子,好自为之!”王妃气急而走,觉得事情不止如此,思来想去找不到商量的人。若告知于徐国公,说不定会被徐国公认为是谋逆,此时说太早。她把张馥郁招来,想知道朱高炽是什么想法,世子妃又是何想法。
张馥郁听罢事情的前因后果,仔细琢磨,对徐王妃说:“这件事应该是公公和二弟一起做的,或许代王朱桂也参与其中。恐怕公公和二弟早就有了造反之心,只是苦于找不到理由,才找十三爷代王朱桂在太祖葬礼上辱骂二弟;之后的二弟在其封地上闹事、打砸抢劫、草菅人命也有了合理的解释。现在的燕王府看似被动的局面,也是他们一手造成的。我曾见过建文帝一面,其仁厚有余,心智不足,比不上世子。他闻此事,定要征讨燕地。到时候燕王反叛,便有了理由,也有了不得不为的形势。”
“那世子妃觉得此事该如何阻止?如果世子去劝,燕王可否回头?”
张馥郁蹙眉摇头,觉得不大可能:“燕王性格乖戾,对当今天子早有不服,此时劝阻无疑已晚,说不定燕王还会对世子生出许多不满,实在不可为之。”
张馥郁觉得此事大势已去,如今燕王是铁了心要反叛的,不然不会在这个关头便按耐不住,对朱高煦如此宽容。她有些同情徐王妃,徐国公是她亲兄,她整个徐氏家族皆在皇城保朱允炆;而她的夫君却要起兵造反,不论是哪一方获得最后的胜利,对徐王妃来说都是一场失败。
与徐王妃商议良久,却始终没有答案。最后张馥郁也只能起身告辞。她心中烦闷,决定去看看儿子朱瞻基,现在也只有朱瞻基那玉琢般的模样,能让她略感欣慰了。
前朝风云变幻,自然不是她这样的女子能够参与的,散心许久,回世子府,却发现世子不在。问婢女采莲,得知世子已被徐王妃召去。
张馥郁心中瞬间忙乱万分。这徐王妃看来是比她还要着急,为了能保住母家的荣华,和燕王府的安稳,还是按耐不住要让这个忠厚老实的长子去试一试,劝说那铁了心要反叛的燕王。她在寝殿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世子归来。
已过子时,张馥郁未见世子派人去寻,得知世子跪在燕王寝殿之外,已经有一个时辰了!张馥郁心急如焚,世子体态肥厚,出门行走都需要人搀扶,跪一个时辰已是极限,往日从未有此情形。
世子性情固执憨厚,且把仁义道德放在自我之前,看今天这架势,若燕王不回心转意,世子明早这腿大可找人锯了!
此时去劝他,一定会让燕王府上下起疑,反叛一日不举兵,就不能提前透漏一时,绝对不能走漏风声。若不去劝他,那一双腿真的会废掉!张馥郁心中一狠,拿起手边做女工的剪刀朝手臂上一划,顿时鲜血淋淋。她转头对还在愣着的采莲说:“还愣着作甚,去告诉世子,世子妃在房中做女工不慎失手伤了手臂,把这手帕给他,免得以为我在讹他!”
采莲胆颤的接过世子妃递来的手绢,上面的图案是世子妃秀的,现在染上了鲜血,颇有几分诡异和惨烈。采莲不敢耽误,捧着帕子来到了燕王寝殿门口交于朱高炽。
朱高炽听采莲说世子妃出事,且有血手绢为证,不由大急。旁边夜值太监与采莲连忙搀扶他起身回寝殿。
“郁儿,你这是怎么了?伤得重不重?”世子脚还未踏入门中,关心之语已扑耳而至。
“郁儿还好,夜值大夫刚才已经来过,无大碍,只是要多休息几日,日日换药。”张馥郁回答。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郁儿,你在寝殿好好休息,我今晚还有旁事,不能陪你,你早些睡吧。”说着朱高炽又要出门。
“世子,你这又是何苦?采莲,你去把门关上,然后在门外帮我把风。”
“哎。”
采莲退出,朱高炽沉默半晌,苦笑答曰:“你问我这是何苦,你这又是何苦呢,世子妃?自残引我回来?母妃已告诉我你的态度,可我实在无法苟同。”
“太祖已仙逝,朱允炆难当大业,若没有燕王,北元虎视眈眈,迟早会将朱允炆的大明江山吞入腹中,这局势,你不会不知吧?”张馥郁缓缓道来。
“可父亲完全可以镇守燕北,帮朱允炆守住这大明基业,到时大明千秋可成,且无叛变,更无日后史官的口诛笔伐,岂不更好?”朱高炽反驳。
“这是你一厢情愿。燕王如今有反叛之心,朱允炆必定已有觉察,你父亲不动他,他不会来征讨你父亲?况且你父亲和二弟早已打好了算盘,逼得朱允炆必须动手,我们很早便无路可退,怎有商量的余地?”
“我不明白!为何父亲放着家宅安宁,国泰安宁不要,非要做这乱臣贼子?”
“因为他有那个本事,逐鹿天下。”张馥郁回答。
世子颓然,和衣而睡。
此后十日,足不出户。张馥郁见他翻遍圣贤经典,读遍万卷丛书,最后依然是颓然一卧,对此再也提不起精神。
过去史书和圣书中,自然不会记载在这种情况下两全的法子,张馥郁只得望着夫君颓唐,只盼他能自己想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