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傅山过了五岁,越发觉得这读书甚是有意思。他已经会读了先生学的书,先生没学的书,他也要拿来读。
崔秀才月余之前已经让傅山自己去读书了,他反正教不了了,他如今的作用是待傅山遇上哪一个生僻字不甚懂的时候,在旁作上一些解释而已。其他的事情,早已经让傅山自己去解决了。
“你一个公子少爷,读什么《女诫》?放下吧。”这日崔秀才在讲台上自读,傅山也摇头晃脑的正读着一本书。待崔秀才反应过来傅山读的什么,不由说了他一句。
这一个公子去读女子的书,作何道理?若被那傅员外听去了,还当他这先生太不用心。况且这公子还不足五岁,读《女诫》总会让人生出怪异之感。
“都是书,为何读不得?”傅山问道。
“那是给女子读的书,你当然读不得。”
“世间分男女是不错,可这男女要做什么,恐怕是人们自己分的吧?既然是我们自己分的,那又为什么不能打破原有的规矩?”
“无规矩不成方圆,也不成气候。你哪怕去读庄子的《南华经》和汉刘的《山海经》我都不管,只是这《女诫》还是放下吧。”
傅山便把《女诫》放下了。他倒不是真觉得先生的话说得对,而是乍一听那《南华经》和《山海经》都貌似是些有趣的玩意儿,应是比这《女诫》好玩多了。
那《女诫》读起来甚没意思,傅山觉得他读了这半个时辰的功夫,就觉得满纸都是荒唐言,当成轻薄笑话读读倒还是可以的。
“如此也好,《女诫》那种书,应该是班昭讨好男人想出来的法子。满纸都是谄媚,也读不得。”傅山抱怨了一句,去书架上寻《山海经》。
“就是有你这样的人,才让如今的大明变成一个女人还能抛头露面的地方。”崔秀才提起这个便气不打一处来。他今岁已经二十有七,还尚无媒人愿意管他的闲事,给他寻一门亲事。也怨他年轻时还有几分翩翩公子的模样时,非要找一个知晓女德、明白三纲五常的女子,还想求一个会读书识字的女人。普通人家的女子哪里会读书,即便是《女训》、《女德》也是书香门第家的女子才能去读,偏偏这崔秀才家里穷得叮当响,哪个媒婆也不愿意做这种媒。
年龄一大,越发无人跟他。此时想起这本《女诫》,他真的有些生气。
就是这近些年太多的人丢失了这《女诫》的思想,才让那些女人们也生出来攀比的心思,不然以他的条件,骗也能骗来一个。可偏偏那些女人学会了通过闺房渠道、街上传闻,去打听他,得知他酸腐之名,又得知他考了多年未中举人,无一个愿意的。
“女子抛头露面又有何不可?我们院中做家奴的姑娘们不也是可以随意出入的吗?”傅山直觉稀奇,又与这崔秀才对上了。
“家奴和良家女子又有什么可比之处?你还是个孩子,与你说这些你也不懂,罢了罢了,你还是去读书吧。”崔秀才心下厌烦,摆摆手不愿意再应付与他。
“先生说这话,学生不敢苟同。这读书人不分三六九等,女子也不应分三六九等……”傅山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看这架势,傅山是要与崔秀才辩驳。
崔秀才不等他话说完,十分不耐道:“别再与我说什么读书人不分三六九等的话!若不分那三六九等,为何又有秀才、举人之分?供奉又为何不同?这就是三六九等!这就是区别!”
崔秀才有些激动,反观傅山却依然是一副平静无波的样子道:“先生此言又错了,读书人是不分三六九等的,分三六九等的乃是学识。譬如我父,一辈子不图科举,依然是这县中受人尊敬的人。别人敬重的乃是他的学识,并非他这个人。倘若我父有一日忘却所有学识,想必那些官员,那些师爷们,也不会与我家如此交好了。”
“可俗人中依然分三六九等,俗世依然如此认为。秀才就是比举人差,这又当如何说?这媒婆不愿意上门给秀才提亲,却将那举人的门槛踏下去一寸,这又当如何说?”崔秀才还在那咀嚼曾经媒婆因他不是举人不愿给他提亲的事情。
“若我父愿意入仕途,或许前途不可限量。考中举人应该是无碍的。但他不是举人,甚至连个秀才都不是。可他交的这些朋友,却都是举人秀才之流,或者隐士学者之类。可见这俗人敬重的仍是学识和人品,和所谓的读书人的三六九等,并无半点干系。”
“那是你家有钱财,朝中有人,祖上有德!若你们家没有这么大的积累,靠你父亲一个穷读书的,又怎么可能有这么大家业?”
傅山听罢此言先是默然不语,半晌抬起头冷哼一声道,言语之中哪里还有半分的小儿模样:“我今日会去与我父亲说清楚,会让他辞了你,你明日不必在傅府中呆着了。”
此言一出,崔秀才愤然把手中的书一摔,道:“你不想学,我还不想教了呢!傅家人也没什么稀奇,不过是靠着祖上蒙荫而已!”
这崔秀才说罢,便要收拾东西离开。
“先生,你可听过‘愚公移山’?”傅山问道。
“自然听过,那又如何?”崔秀才一头雾水,疑惑问道。难不成这惹不起要躲,还要被这黄口小儿再侮辱一番么?他看傅山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怒气。
“你刚才说的那番言论,不觉得你自己就是那智叟吗?”傅山不惧,犀利之言直指这教了自己三年的先生。
“胡说八道,这又有何关系?”
“愚公曾说,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要挖山;我们傅家的先祖便是愚公,子子孙孙勤学出仕,积累名望财富,又与那愚公有和区别?敢情你们这些酸腐之人,只得看见人家辛辛苦苦世世代代地挖山,却见不得人辛辛苦苦地积累名利,当真是可笑。”
“这不是同一件事,你怎么能如此理解?”崔秀才面红耳赤,总觉傅山说的是歪理。
“这家世本就不是一场白手起家的角逐,而是一场一人接一人的持久战。你若不懂这个道理,懈怠对世,懒惰对子,无谓对孙;那么即便是你的第十代世孙,也享不了你的蒙荫。”
“你……”
“这几年也辛苦先生了,傅山早慧,言语之间多有僭越,还望多多体谅。”傅山又行了一礼,比崔秀才更先一步出了这书房的门。似乎是再也不想见这个披着长衫的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