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诡计
天色昏黄,夜幕降临,行人匆匆归家时,德临县郊以南五里地的一间茅草屋里,林月泉一身皂色大提花的直裰,背着手站在堂中,面色阴沉,凝出冰霜。
他脚边跪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肩头瑟瑟,始终低垂着头。
“呵——”
低哑的声音透出寒凉,地上的男人直觉后背一寒:“少爷……”
“废物。”
年轻的男人不留情面,眼底闪过阴鸷与狠辣:“花了那么多的心思,结果连个小丫头片子,你们都掳不到手,我养你们这些年,有什么用?”
他声线清冷,声音也始终淡淡的,可说出口的话,却是那般的无情。
地上的男人肩头越发抖的厉害了:“少爷,本来一切都在咱们的掌握之中的,可没成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那陆景明一路尾随,一直跟在温家和林家的马车后头,一出了事,陆景明不要命似的杀过来,咱们的人或死或伤,实在是抵挡不过……少爷,陆景明这些年,养在身边的那些长随家丁,个个好身手,实在是打不过啊。”
“混账!”
林月泉抬了腿,一脚踹在他肩头:“分明就是你们无用,事情办砸了,还敢拿这样的话来搪塞我?文叔,你知道我的脾气,也知道我的性子——你跟了我爹几十年,可我不是他,没那么好说话,更没那么和软。”
文叔浑身一震:“老奴知道错了,少爷您消消气……”
“这回出去办事的,有一个算一个,该怎么办,你心里有数,至于死了的,伤了的,我会另拨银子给你,好好安抚吧。”
他面露疲倦之色,抬手落在眉心处,轻揉了一把。
文叔倏尔长舒口气,面上的凝重稍缓:“少爷,那温三姑娘……”
“打草惊蛇,就不要再妄动了。”林月泉冷眼扫过去,声音也始终冷冰冰的,“如今连德临县衙都惊动了,这时候再想动她,难如登天,他们连陆景明养在身边的家丁都抵挡不过,拿什么和县衙的官差相抗!这事儿是不成了。”
文叔咬着牙:“少爷,是老奴办事不利。”
林月泉淡淡瞥过去:“行了,已经这样了,我就是把你杀了,也无济于事。但是文叔,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吧?”
“上次是老奴……”
“上次是我自己不小心,差点儿露了行藏,跟你没关系,但善后之事,你处理不好,便是你的过失。”他深吸口气,“温家的内线,培养了那么多年,也算是白费了,三年前不是还叫你去买通他们二房的一个丫头吗?那丫头如今是怎么说?”
文叔略想了想,哦了声:“那丫头如今在他们二房太太屋里伺候,她胆子有些小,先前咱们有三房的人,一直也没用过她,少爷是打算用她吗?”
“不然这三年来给他们家的银子,我是当做善人的?”林月泉嗤笑出声来,“胆子小,多历练,历练够了,胆子就大了。有银子,就不怕办不成事儿。她爹娘穷了一辈子,不然也不会卖儿卖女的,你好好跟她说,好好替我办事,我不会亏待了她家里。”
文叔欸了声,可转念一想,不明白他此时说起那丫头是何用意,于是多嘴问了句:“少爷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她现在去办的吗?”
林月泉撇着嘴,一只手转着手上的扳指,低头看着:“陆景明这么喜欢多管闲事,想是太清闲了,我本来以为他带着他的小表妹出城游玩去了,没想到却跑来坏我的好事,做个局吧——温家内宅的眼线,可以是我的人,怎么就不可以是陆景明的人呢?”
文叔心头一颤:“二房那丫头培养了三年,拿她来做局,咱们在温家宅门里的眼线可就全毁了,少爷要拿她设计陆景明?”
他略想了想,沉了声:“有陆景明在,他将来还会来坏我的事。他和温长青关系那么好,现在对温桃蹊又那么上心,不做个局,叫温家人恨上他,难道等着将来他和温家结亲吗?温家的眼线,如今也不大需要了,有些事,便不从他们宅门里动手脚,也是能办成的,但陆景明,着实有些碍眼了。”
他本来是无意动陆景明的。
年少时在扬州的那几年,正是他要韬光养晦,做一派孤苦无依,可怜可欺的姿态给外人瞧的时候。
他生来有傲骨。
从懂事起,就晓得与温家的血海深仇,他活着,就是为了报仇二字。
可骨子里,他不容许旁人小看他,欺侮他。
但那几年,是不得不……
陆景明从不曾因他所谓的出身而看低他,以真心待他,诚心拿他做朋友的。
即便是多年不见,他这回一封书信送到歙州,陆景明仍然愿意选择相信他。
愿归来仍是少年——大抵是陆景明对他的期许,对他们二人之间友情的期许。
只是可惜,他终究不再是少年时的林月泉。
但他也并不想与陆景明结仇做敌人的。
哪怕是再穷凶极恶的人,内心深处,也总藏着一片柔软,不愿意触碰的地方。
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那便就是他最后仅存的柔善了。
可陆景明偏偏要坏他的事!
文叔走了约有一盏茶的工夫,林月泉才理了理衣襟,取过了破落木桌上的黑色兜帽,罩在了头上,推门走了出去。
门外他身边的长随小厮乐阳抄着手凑过来:“主子,我看文叔走的时候,脸色不大好看。”
林月泉藏在兜帽下的脸是瞧不见的,只听得他淡淡冷哼了一声:“自己办事不利,当着我不敢使脸子,转头出门倒叫你瞧出脸色不好,他是越来越有本事了。”
乐阳陪着他往外走,又陪着他上了车:“文叔到底伺候老爷那么多年,资历老了,这几年年纪越发大了,脾气渐次上来,主子多体谅他一些吧,好在他办事儿总是实心的,这几次虽说办的事儿不那么利落漂亮,可先前他总是办成了不少的事儿的。”
“我身边不养废物。”林月泉点了点他肩头,“文叔给你好处了?”
乐阳从小伺候林月泉的,是早年间林月泉非要弄个孤苦无依,丧父又丧母的悲苦命数,他才有几年没跟着伺候,毕竟穷人家的孩子,身边儿还带着个伺候的小厮,实在不大合适。
不过那几年他倒是也没闲着,跟着文叔忙东忙西的,倒是学了不少本事,也替主子做了不少事儿。
那时候文叔还年轻,也很能干,就是这两年……也许是主子这两年出息了,正正经经的做起生意了,不似早年间那么凄凄惨惨的,文叔就有些松懈下来,近来的几件事办的都不怎么好。
“好处是没有,就是心疼主子您。”
他一面驾车,一面嬉皮笑脸的,想起来自家主子坐在车里头,瞧不见,才敛去三分:“老爷如今在外头颐养天年,全靠主子您打拼,文叔伺候了老爷几十年,回头他到老爷跟前儿去诉苦,再告您一状,老爷见了您,不得把您抓起来打一顿啊。”
说起自己家里那个爹,林月泉就头疼得厉害。
他从小亲情缘就薄的很,母亲生下他后在月子里落下了病根,后来日子过得苦,她身体熬不住,在他三岁那年就撒手去了,是父亲把他拉扯大的。
照说血海深仇,便是从前性子再好的人,也总该有些气性的,偏偏父亲又不是,到如今都是个软吞吞地性子,脾气好的不得了,对身边的奴才更是宽宥无比,实在令他无话可说。
可那是他亲爹,他几次劝过,没用,也总不能跟亲爹翻脸,只能顺着他爹罢了。
何况他还有大事要做,不能日日陪在父亲的身边,承欢膝下,在仅有的那些能够陪伴的日子里,他就想叫父亲过的更舒心些,是以事事顺着他也是没什么的。
“由着他告状去吧,日子都是自己过下去的,路也都是要自己走出来的,他四十来岁的人了,从前也还算精明能干,如今嘛——”
他似乎深吸了口气,沉默了很久。
乐阳本来就是想说些乐呵呵的话逗他高兴的,可他坐在外头驾车,听见了里面的动静,登时也不敢说那些玩笑的话了。
主子心情实在不太好。
本来事情没办成,文叔恐怕……他多少是带了些倚老卖老的势头了。
“你如今也大了,也能成事了,到年底前,慢慢的就把文叔手上的事情接手过来吧。”
乐阳瞳仁一缩:“主子,您是不打算用文叔了吗?”
“办不成事儿,留着他在我身边只会坏我的事,他既然上了年纪,正好回去陪着我爹,也养老去吧。”
的确是气大发了。
那温三姑娘的事儿,今次要是办成了,本来是十拿九稳的,谁承想又冒出个陆景明,至此坏了所有的盘算。
乐阳犹豫了一阵:“那主子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您不是说,温三姑娘她有些躲着您,恐怕不太好办,才想着趁着她离开歙州,赶路去杭州,路上派人把她掳了,等过个三五日,再做个局,把您也一并掳了去,两个人处在一起,您自救,也能救了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私下相伴数日,等回了歙州,您到温府去提亲,顺理成章,可眼下既不成了,又打草惊蛇,一路上恐怕很难再动手,接下来……您要去杭州吗?”
去杭州就显得太过于巧合了。
而且有温长玄和陆景明在,他就算是去了,也未必能讨着什么好。
从前在外行走,林月泉对自己这张脸还是很有自信的,面对温桃蹊的时候,他又总是温润君子的做派,怎么那小姑娘却一点不心动,反而对他十分抗拒的样子。
他试图长时间不出现,只偶尔在谁家宴上,做个偶遇的模样出来,她也总是敷衍的同他说不上三句话,就借口要溜。
她是高门大户养出来的女孩儿,不大似那些矫情拿乔的姑娘。
他也看得出来,她那番做派,绝不是欲拒还迎,是真的不大愿意他接近她。
她自己抗拒,温长玄和陆景明再从中作梗,他巴巴的跑去杭州,把手头上的生意却都撇下,也未必能捞着半点儿好处。
林月泉沉了沉声:“先挑拨了陆景明和温家的关系,再想法子把温长玄从她身边支走,再考虑去不去杭州。”
可是这一来二去的……
乐阳眉心一拢,试探着问:“主子如今打算回歙州?”
林月泉左手的食指点在右手的手背上,一递一下,不急不缓的:“你自己回去吧,有什么事,飞鸽传书告诉你,生意的事情你先料理着,有实在拿不了主意的,写信来问我。”
乐阳啊了声:“您打算跟着去,不露面?还是打算先住在德临县啊?那您身边儿没个伺候的人……”
“我不需要人伺候。”林月泉冷声就截了乐阳的话头,没叫他再把后话说下去,“我自己去杭州。等陆景明的事情办妥了,温长玄也支走了,我自然是要光明正大出现在温桃蹊的面前的。我便不信,这一回,我还不能赢过陆景明。”
乐阳抿紧了唇角。
他心里有别的想头,可是不敢说。
他年纪虽然不大,但见过的事儿不算太少,以往跟着文叔,替主子办事儿,阴谋诡计的算计人,男女情爱之事也能拿来利用。
就连话本子上都写,男女之间的那点子事情,最忌讳的,就是算计二字。
主子近来心气儿不顺,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温三姑娘对陆掌柜越发另眼相看,只他旁观瞧着,实在是陆掌柜从未算计谋求过三姑娘什么,坦坦荡荡,光明磊落,不都说日久见人心吗?日子长了,三姑娘是明白人,自然晓得陆掌柜的好。
至于主子……
乐阳反手摸了摸鼻尖儿。
这话可要怎么劝唷。
这血海深仇横在中间儿,主子总不可能拿真心去待三姑娘,拿不出真心,如何换回真心来?
林月泉听他不说话了,眯了眯眼:“你觉着,我赢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