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
[楚灏,你快来呀。]
黑暗中,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他闻声而去,看到墨芍站在桂花树下,清冽的月光在她的身上洒下淡淡的光晕,娴静而大方。
没有怨恨,没有疏离。如同在这一切没有发生之前,她娇俏如少女,如丝绸般的秀发在微风中飘散,笑容清冽而纯净,[愣着作什么,我们移种的桂花树开了,好香啊。]
她坐在树下的秋千上,双眸晶亮,向他伸出了手,浅笑催促着,[楚灏,快来闻闻。]
他屏住呼吸,贪恋地看着这一幕,目光迷离地向她走去,一丝呢喃溢出唇瓣,[墨芍……]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她的手时,娇嫩的手竟变成利刃,直直刺入他的胸膛。血在一瞬间喷涌而出,溅洒在她的脸上。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满目伤痛,[为什么……]
月华如水,墨芍的脸上沾了他的血迹,一双水目投射出愤恨的光芒,撕心裂肺地吼着,[为什么要对我们赶尽杀绝,为什么!楚灏,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呐……]
她头发散乱,犹如厉鬼一般,双手死死握着匕首,鲜血顺着刀刃染红了她的衣裙,神情愈发癫狂,朝他嘶吼道,[你这个魔鬼,把泠崖还给我、把孩子还给我!]
恨天猛地从梦中惊醒,冷汗津津地坐起来,触目所及的是一室漆黑。他颓然地躺会床榻,瞪着床帐,脑海中不停地浮现出墨芍纯真的笑靥和狰狞的面容。
不过是场梦境。
恨天沉重地闭上眼,就连在梦里,你也这般痛恨我吗?墨芍……他的眼眸变得森冷,一切都是泠崖的错,若没有他,我们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你也不会死!
他再无睡意,索性起身出了房门,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芍苑。
空旷的院落中,种着一棵桂花树。这是在他十二岁时,和她一同移种的。他还亲手利用粗壮的枝干做了一个秋千,只为讨她欢笑。
每当桂花时节,空气中花香四溢,树枝上挂着一串串娇嫩的鲜花。清风吹拂,树下的秋千微微荡漾,她在漫天的花瓣中发出清脆的笑声。
往事历历在目,树还在,却再无她的踪迹。
恨天慢慢走进院落,深深吸了口气,清冽的桂花香溢满口鼻。再抬眼,眼前的一幕令他如遭电击般立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皎洁的月光下,佳人临窗而立,玉手微抬,迷离的目光看着漫天飞舞的花瓣,一片花瓣飘落在她的掌心,清风吹乱了她额前的秀发。
她还是一如当年,穿着月华轻水裙,美得像坠落凡尘的仙子。
恨天痴傻般地凝望着她,恍若这世间的一切都安静了,只剩下她婷婷而立的身影,与记忆中的模样渐渐重叠,他甚至忘了呼吸,深怕细微的声响,惊扰了她。
花瓣飞扬,桂花的清香在这座院落中肆意,一如当年的青葱岁月。
“谁在哪里?”
豆豆正打算关上窗户,余光瞥见院落一角似乎有人影,不由心中一惊,定睛看去,斑驳的月光在那人的脸庞洒下深深浅浅的印子,他的面容颇为沧桑,满脸的胡渣遮住了脸庞,一身黑袍包得严实,静默不语地躲在暗处,不知看了多久。
她暗自攥紧袖中的软钢丝,不悦蹙起柳眉,气恼道,“这位老伯,告诉你们家主人,别像对待犯人一样看守我!这里布满结界,我还能逃到哪里去?我看你年事已高,还是早些回去吧!”
她本是心中恼怒随口一说,毕竟她如何赶秋儿冬儿,她们仍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寸步也不敢离去。
谁知,那人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中莫名的伤痛叫她看了心惊,待她开口欲问,那人却没了踪影。
“老伯?”豆豆惊疑地探出身子,往四周看了看,空旷的院落中并无他人。她悻悻然关上窗子,些许困惑地自语道,“……莫非是我看错了?”
穆楠雪从地狱岩出来时,已是凌晨时分。脑海中不断浮现龙博的话,她不知为何,心底涌现出一种不安和彷徨,迫切地想见童战。寻思着,这会儿他应该守在童心房内,随即往长老处所走去。
还未进门,就听到房内传来的谈笑声,穆楠雪紧绷的心弦稍稍微松,嘴角还未来得及上扬,就被屋内清冷的女声给敛了去。
房门并未关紧,昏黄的灯光从门缝中倾泻出来。她放慢脚步走近,微微敞开的门缝中,童战月牙围坐在童心床前,三人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心有些发闷,穆楠雪没了进门的兴致,刚一转身,原本就虚掩的门被一阵冷风吹开,三人循声而望自然是看到了她。她只好状若无事地回过身走进来,顺手关上房门,对他们盈盈而笑,“夜寒露重的,还是把门窗关紧,免得童心着了凉。”烛光下,她的笑容清浅,没有半点异样。
“天雪,你还没睡吗?”童战有些诧异,大步一迈就到她跟前,见她衣衫单薄,大手探向她的小手,果然一片冰凉,蹙起眉头,略带责备又不失关切道,“外面天凉,怎不多添件衣裳?”
穆楠雪对他柔柔一笑,算是安抚。
月牙眼神微暗,放下手中的汤碗,舀了碗桌上热腾腾的鸡汤,递给她,淡淡道,“喝点热汤暖暖身吧。”
穆楠雪微笑接过,道了谢,还未等她开口,床上的童心就咋胡起来,“月牙做的鸡汤可好喝了!”得意的神情,好像这鸡汤是他做得。
他的双手已能动弹,在连日的照料下,不似之前的病弱,虽然清瘦了些,却精神了不少。
看到穆楠雪,童心显得格外兴奋,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巴望着她,“尹天雪,你回来了,那我大哥呢,他也跟着你回来了对不对?你快让他来呀,童心好想好想他的!童心也没看到豆豆,啊,是不是她把大哥给骗走了?大哥……大哥是不是有了豆豆就不要我和二哥了?”
越说越委屈,童心扁了扁嘴,泪水已悬在眶中。童战神情一窒,眉头微皱,屋内的氛围有一瞬间凝滞。
穆楠雪走到床前,迎着童心湿漉漉的泪眼,微微一笑,温婉哄道,“童心不是最喜欢面具吗?你大哥和豆豆去给你买最精致最漂亮的面具呢,童心乖乖吃药养病,过几日他们就回来。”
“真的吗?”童心果然动心了,说到底是孩子心性,转眼间就笑逐颜开,“童心就知道大哥最疼我了!才不会被豆豆拐跑呢!”
见此情景,童战的脸色缓和下来,朝穆楠雪感激一笑。
他们之间的眼波流转,自然落入月牙的眼底。心生苦涩,她把剩半碗的鸡汤塞给童心,淡漠道,“你若再不喝完,就别指望我再给你做。”
童心慌了神,急忙接过一饮而尽,还把汤碗倒扣而下,表示一滴不剩,“童心喝完了!”
他仰着脸,澄净的眸子望着月牙,一副快夸我的期待状。口中唇齿留香,他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唇角,撒娇似得扯过她的衣袖晃啊晃,没皮没脸地露齿一笑,“月牙月牙,童心明天还要喝鸡汤,你做的鸡汤!”
“你啊,尽贪吃!”童战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笑道,“以前也不见你这般好吃。”
“童心就喜欢吃月牙做的菜,比族人们做得好吃多了。”
闻言,三人轻轻一笑,月牙厨艺是一等一的好,自从童心尝过后,就再也不肯吃旁人做得饭菜,每到饭点就频频望向房外,若苦等许久不见,还会闹上好一会呢。
一个时辰后,童心终于有了困意,含着拇指沉沉睡去。童战细心地掖了掖被角,让童甲在外室歇息,若半夜他醒来,也好有人照料。月牙为了方便,暂住隔壁。
月明星稀,族人都已进入梦乡。空荡荡的街道上,漆黑一片,只有点点星光在夜空闪烁,四周静谧得能听见风吹拂过的声音。
童战提着一盏灯笼,昏黄的光晕隐隐约约照亮前方的路。
“再过两三个时辰就天亮了。”童战与她并肩而行,夜色中多少有些清冷,他脱下外衫披在她的肩上,温言道,“你白天在医馆帮忙,晚上又陪着童心玩闹,真是难为你了。”
他一手提着灯笼,一手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在黑夜中前行。穆楠雪的目光落在两人的十指交握,男子的手掌多温热,驱散了她手心的冰凉。她对他温婉一笑,“你我之间,还需要说这些客套话吗?”
童战的嘴角微微上扬,若有似无的愉悦跃上眉间,轻轻“嗯”了一声,更握紧了她的手。
穆楠雪会心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你今日的气色好了许多。”
“童心的伤势已经稳定下来,我也放心了些。今日天行长老向我提及,破解大哥的禁锢之咒有了些眉目,”童战仰望星空,凝视着如泼墨般的夜色,心中千头万绪,还未达眼底的笑意又隐了去,神情略带落寞,颇为感慨,“不过短短数月,我们兄弟三人竟经历了这么多事。”
“如今我只希望大哥恢复清醒,童心平安喜乐。”
“童战……”穆楠雪低低轻喃,却不知该如何宽慰。龙博清醒的事,暂时还得瞒着他。待到明日,他就会得知龙博出逃的消息,只怕……
思及此,她的心中不免多了愧疚,宽慰之话如鲠在喉,生生咽了回去。
“好在月牙的厨艺能让童心听话不少,不然他成天躺在床上,可要哭闹好一阵了。”童战侧过头微微一笑,穆楠雪不动声色地轻声道,“她整日都陪着童心?”
“嗯,月牙一直很自责。但这并非她的过错。”
“……你也在?”
“……”脚步骤停,童战面上一怔,随即转到她身前,勾唇而笑,眼神里夹杂了点点笑意,“……你在吃醋?”
他又挨近了些,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唇角不由自主地轻扬,语气中满是笃定,“你在吃醋,对不对?”
面对他的凝视,她双颊绯红地垂下头,好在夜色昏暗他不易发觉。
她的闪躲让他更为确定,内心狂喜,这是她第一次表现出对自己的在意。童战紧紧握住她挣扎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穆楠雪轻轻挣扎了几下,也就随他了。她低眉垂眼,感受到他柔情的凝视,和掌心下鲜活的跳动,唇角扬起若有似无的羞涩,不轻不重地低斥道,“……傻瓜。”
十指交叉,相牵而走。两人的身影被月光在青石板上拉得老长。悠长悠长的街巷,一盏灯笼,两道身影,仿若只听得到彼此的心跳声。
“到了。”
童战把她送回了房,点亮油灯,昏暗的室内顿时明亮了不少。复而,他迟疑了一下,对她说道,“月牙今日向我辞行了。”
“辞行?”穆楠雪微微蹙眉,担忧道,“她孤身飘零,能去哪儿?”
“我同意了。”童战不动声色地说道,“童心的伤势趋于稳定,她准备五日后离开,去调查尹仲的下落。”
穆楠雪面容平静,盯着对面的他,淡淡询问,“……你也会去,是吗?”
虽是询问,但她的心中早有答案。
童战点点头,凝重对她解释道,“尹仲在鬼窟手中,就连豆豆……仍是生死不明。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穆楠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凝望着他。得不到她的回应,童战心中惶惶不安,长臂一揽,把她搂在怀中,低语道,“……你在怪我自作主张?”
她摇摇头,温顺地依偎在他的胸口,眼神有些晦暗,静默了一会,才轻声道,“我早知道你会走,只是没想到……竟这么快。”
他们的日子还未平静,就又要掀起另一波巨浪。鬼窟犹如龙潭虎穴,敌暗我明,童战又如何能全身而退?若这件事越深入追究,她的身份就越容易暴露。到那时,童战还会要她吗?
思及此,她全身都僵硬了,心底一阵阵发冷。眼中苦涩,她深深埋进他的怀中,感受他身上传来的温暖和淡淡的皂角味,不知哪来的勇气,竟脱口而出道,“……今晚留下来。”
童战眸内一怔,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突然,她从他怀里坐直了身体,仰头凝望他,神情脆弱得像个孩子,连声音都在颤抖,“今晚留下来,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