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窟。
“爹,一切都打点妥当,我们可以出发了。”桑月步入主厅,恨天坐在实木椅上,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其后的龙博正欲随行,被桑月拦了下来,只听他低声道,“你留守鬼窟。若有异动,及时来报。”
他特意给端木离夏留下线索,让他轻易查到今日是墨芍的生忌。若是童战知道这件事,定然会选择今日动手。
兄弟相残,爱人相杀,这倒是一出不错的戏码。桑月在心中冷笑着,“若有外人入侵,一律杀无赦。”
龙博神色木然,沉声而答,“是。”
他们路过芍苑,恨天脚步微歇,冷峻地看向朱红色的大门。桑月见此心生不悦,却又不敢表露,提醒道,“爹,可别误了时辰。”
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心中闪过一瞬犹疑,恨天唤了两个鬼仆,命他们在芍苑大门处守着,这才举步离去。
另一方面。
豆豆趁夜色藏入药炉,杀了看守此处的鬼仆,换上他的黑衫和鬼面具,在药炉里藏了一晚,直到巳时才敢出来。她必须等恨天和桑月离开鬼窟,才有机会逃走。今日他们不在,芍苑必然更加戒备森严,谁曾想她从昨夜就已逃离,鬼仆保护的不过是两具冰冷的尸体罢了。
她折回药炉内室,看见木架上有许多瓶瓶罐罐,每样偷了一瓶来,又拿了许多沾了剧毒的银针,其余的瓶罐皆投入药炉中销毁。
豆豆暗咐,她记得莫离曾说龙博已恢复神智,可她曾旁敲侧击试探过秋儿冬儿,龙博仍在桑月麾下,被他所控,并无任何异常。她不确定现在的时空,是否真如莫离所言。可凭她一人之力,即便有千年记忆,也没有能力破解九宫八卦阵,更别说带龙博逃离这里。
看来,在找到龙博之前,她必须先救一个人。
灿烂的阳光透过单薄的云层,照耀着白茫茫的大地,反射出银色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
龙博身着黑衣,面色冷凝地穿过弄堂,走过长廊,越过庭院,以巡视之名冠冕堂皇地摸清鬼仆的布局。恨天和桑月虽不在庄内,但防御更为加强,各个院落都增加了鬼仆把守,一路下来以芍苑外围及九龙台为甚。
昨日他又悄悄见了穆楠雪,从她口中得知,童战欲在午时烈日最盛之际,结合童心、六大长老的法力,开启生肖八卦阵。若不出意外,阵法至多只能维持一个时辰。
阳光愈发耀眼,龙博以手遮阳,光线在他的脸上落下或大或小的光影。正午……龙博默默回过神来,他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必须抓紧了。
九龙台。
“首领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看了看漆黑的大门,龙博冷冷地看向挡在门前的两个鬼仆,深长的兵刃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
“九龙台至关重要,首领担心有人闯入你们不敌,特命我看守九龙台。”他面无表情,探袖拿出门令,如墨似玉的光泽,犹如一口阴郁的古井,发出诡异的幽光。“你们看仔细了,这是首领手令。”
桑月太过自负,仍以为龙博被他所控,为了杀害豆豆,为了让恨天对童氏下杀手,不惜引君入瓮,亲自把手令交给龙博。这倒是让他省事了许多。
两名鬼仆定睛一看,果然是首领独有的手令,不疑有他,收了兵刃放他入行。
把手令拢回袖中,龙博眉宇轻皱,冷声道,“都给我打起精神看好了!不许放任何人进来,若有差池,我也保不住你们!”
“是,我们必当誓死把守九龙台,连只苍蝇也不放入!”鬼仆以手抱拳,开启九龙台,做了个请的姿势。
龙博颔首,在他们注视下进入九龙台。随即,大门再次沉沉关上。
随着大门的关闭,外界的阳光被挡在门外。九龙台内漆黑一片,只有一条悠长而望不到尽头的长廊,两侧墙壁挂着火把,大约十尺一个。火把间隔太长,光线不足,摇曳的火光只能勉强看清道路罢了。
四周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仿佛彻底隔绝了外界。龙博屛住呼吸,谨慎观察四周,一步步小心往前走。突然,数百支冷箭从四面八方射出,龙博纵身一跃,化身白龙险险躲过暗箭,长驱直入。
长廊的尽头,是一座巨大的石门。石门旁的壁岩,烙着一个方形凹陷。龙博把首领手令放入其中,石门徐徐打开,内室的红光也倾泻而出。
一个如血浴般的红珠旋于内室,那抹红光正是它所发出。在黑暗的石室内,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是定法珠!
龙博眸内一喜,缓缓走到它之下,眼眸轻眯,伸出了手。
突然,身后的长廊处发出一些细微的声响,若是常人必是难以察觉。可龙博听力自小就异于常人,自然逃不过他的耳。
现在还未午时,不可能是童战。就算他提早来此,也不可能这么快破解芍苑,闯入九龙台。龙博眉宇一凛,似乎那人也发现了他,说时迟那时快,数十根剧毒银针朝他嗖嗖而来。龙博侧身躲避,那些毒针直直刺入石壁中。
石室幽暗,龙博回眸望去,隐约看到石门处站着一名鬼仆,冰冷的面具下,一双眸子冷然地看着他。龙博有一瞬晃神,竟被那鬼仆的掌力所震,后退了数步。鬼仆见此,直往定法珠扑去,以掌施力就要夺取身后的定法珠。
龙博身法极快,硬是拉住了鬼仆的左腿,与他缠斗在一起。不过几招,龙博便觉脖颈一凉,呼吸一窒,软钢丝紧紧套住了他的脖子。
指尖翻转,龙博飞快旋身,轻易挣脱了软钢丝的禁制,那鬼仆的招式越发凌厉,招招攻其要害。
眸光微闪,龙博不再与她纠缠,反手两指擒住钢丝头,用力一扯,鬼仆被迫往前倒去,他拦腰揽入怀,感觉到怀中身躯一颤,她的掌力骤然收回,他心中恍然,另一只手摘下她的鬼面具。
果然是她。
“龙……龙大哥……”
她被大力拉近一个温暖的怀抱,熟悉的气息窜入鼻息,险险收回了掌力。冷意从眸内潮水般的退去,眼眶突然就红了起来。她心心念念盼了一千年的人,就站在她面前,只要伸手就能碰触的地方,她反而脑海一片空白,只是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无声流泪。
“豆豆?”龙博有些惊讶,下意识朝她身后看去,却空无一人,眉宇紧皱,心口忍不住担忧起来,“怎么就你一人?童战呢?”
她置若未闻,巨大的喜悦淹没了理智,她听不见他的声音,只是紧紧攥着他胸前的衣裳,泪水又萦满眼眶,发出哽咽的哭声。
见她如此,龙博更为担忧,低头望进她的泪眼,却被眸内深切的哀恸所震,心尖蓦然疼了起来。
他知道这几个月来,豆豆肯定受了许多委屈,不由辛酸起来,哄孩子般拍拍她的背,柔声哄道,“豆豆,龙大哥在这里,没事了……没事了……”
再次听到熟悉饱含柔情的嗓音,豆豆有些恍惚,鼻头一酸,抽泣着胡乱点头,把眼泪鼻涕一股脑擦在他身上。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情绪才逐渐平静下来,仍是盯着他,脸上却绽放动人的微笑,“没事了,龙大哥,我没事的……”
龙大哥,你还活着,活着就好。
她眼眶通红,被泪水浸透的眸子,晶亮晶亮的。心头猛然一沉,方才的事情渐渐回拢,她不由紧张了起来,“龙大哥,刚才我以为你是鬼仆,才……可伤到你了?”
他拂去她冰凉的手,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隐去眸内柔情万千,淡笑道,“你阿,还伤不到我。”
对他突然的疏离,豆豆心中一酸,想到千年前龙博亦是如此,执意为他犯下的罪孽赎罪,不愿连累了她,即便两人已没有兄妹之嫌,却还是一次又一次把她推开。
他们无数次错过,蹉跎了千年。龙大哥,豆豆不会再放开你的手了。
她如此想着,九龙台竟有人声涌动,只听门外有人喊,“有人被杀了,来人啊,有人闯入九龙台!”
大门被打开,数名鬼仆冲了进来,为首的见是龙博,冷声道,“龙博,枉费首领对你如此信任,你竟敢勾结外人袭击九龙台!来人啊,给我杀!”
龙博手执神龙剑,护在豆豆身前,沉声道,“这里我来解决,你快取走定法珠!”
“好!”豆豆软钢丝一勾,定法珠稳稳落入囊中。一转身,数名鬼仆已被龙博打倒在地,不省人事。
越来越多的鬼仆朝这里涌来,想必这会儿恨天和桑月已收到消息。必须在他们赶回来之前把豆豆送走。
“快走!”龙博一手牵起豆豆,一手执神龙剑,杀了出去。
“龙大哥,我们去哪?”
“芍苑!”
芍苑。
正午的暖阳越发明媚,加快了白雪融化的速度,气温骤降,带着刺骨的寒冷。
童战集结六大长老、童心及灵镜的力量,开启生肖八卦阵,依着地图所示的方位,进了银装素裹的芍苑。
大雪茫茫,庭院里一颗桂花树却盛开得妖娆,枝桠上绽放着明黄、淡黄色的花瓣。一阵风过,桂花香溢满整个庭院,沁人心脾。
奇怪,这个季节不应该是桂花的花季。童战走近那颗桂花树,大手抚摸着树干。果然,桂花树反季盛开是法力所致。
庭院深深,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童战心生疑惑,走遍了整座芍苑,只发现了两具女尸。其中一个女尸穿着豆豆的衣裳,躺在床上。
莫非,有人提前一步救走豆豆?
童战暗想着,芍苑大门却传来喧闹声,他透过窗柩望去,只见一批鬼仆手握兵刃冲进来,为首的喝道,“有外人闯入鬼窟,快保护姑娘!首领有令,擅闯芍苑者杀无赦!”
众鬼仆听令,大肆搜起芍苑,为首的领了两名鬼仆,直直朝主卧走去。他们手握兵刃,面露凶光,童战见情势不好,藏身于房梁之上。
为首的大步迈入主卧,看见床榻上背对着他躺着的姑娘,不动声色地看了身后的鬼仆,两名鬼仆立刻转身关上房门。
为首的走近床榻,满目杀气,冷笑道,“姑娘,你可别怪我杨成,谁让你碍了首领的眼,挡了首领的路。”
高举长剑就往那姑娘身上刺去。霎时,白刀进,血刃而出。
杨成翻过那姑娘的尸首,探了探她的鼻息,露出满意的神色。随手以被子拭去剑上的血迹,他斜睨身后一眼,鬼仆会意,骤然大喊着跑了出去,“不好了,不好了!姑娘被刺身亡了!”
众鬼仆闻声皆冲了进来,果然看到姑娘死在床榻上。杨成沉痛道,“叛徒龙博强夺姑娘不成,竟误杀了她!”
那两名鬼仆也言辞灼灼,附和道,“是,我们都亲眼看到龙博杀了她,用龙神功逃走了!”
杨成高举长剑,怒道,“叛徒龙博一定逃不远,追!”
恨天最重视的姑娘被杀了,众鬼仆皆惊怕会遭受波及,顿时群起激扬,在杨成带领下冲出芍苑追捕龙博。
待众人离开,童战才稳稳落下。他看了一眼床上的尸首,目光露出探究之色。这姑娘长得和豆豆并不相像,他们却把她误认为是豆豆,可见他们从未见过豆豆。
有人要杀豆豆,却又不敢明目张胆杀人,甚至不惜嫁祸给大哥,这是为何?为首鬼仆口中提到的首领,是恨天还是桑月?究竟是谁要杀她,又是谁要保护她?
还有,那个鬼仆口口声称龙博是叛徒,莫非……童战面色一喜,莫非大哥已恢复了清醒,把豆豆救了出去?不管怎么样,鬼窟在追杀龙博,先找到他为上策。
此时,芍苑大门大刺刺地敞开着,童战快步跑了出去。
地牢。
尹仲双手枕于脑后,躺在石床上假寐。
突然,他双眼一睁,面露精光盘腿而坐。双掌空中画圈,合于胸口,猛然一使力,四肢铁链应声断裂。
他果然没有看错人,龙博已成功取走定法珠。
看来,该轮到他出场会会老朋友了。
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尹仲化为黄龙,自地牢墙壁上的小通风口悄然飞出。
寒冬十一月,一片冰天雪地。群山缭绕深处,有一处青山绿水,桂花夭夭绵延数十里,令人望而称奇。
桂花林很静,绽放着或浓或淡的黄花瓣儿,宛若神境。而这片桂花林中,立着一座孤坟。恨天不许鬼仆扰了墨芍的清净,只让他们在桂花林外等候,只许桑月一同进入。
桂花瓣儿挂在枝头,风吹摇曳,些许掉落下来,仿若下起了花瓣雨,甚是好看。恨天在墓碑前蹲下,亲自清理孤坟旁的杂草,以袖擦拭墓碑上的灰尘。
「楚灏。」
昨晚又梦到她了。还是年少时的模样,带着纯净的笑意,一遍又一遍的唤着,「楚灏,楚灏,楚灏……」
「嗯?」笔尖一顿,楚灏搁下毛笔对上她清亮的眼,轻笑道,「夫子教的诗经可背好了?」
墨芍扎着双髻,着娟纱金丝绣花长裙,裙摆处用丝线绣出了一朵朵怒放的桂花。她跳下座椅,迈着小短腿跑向他,指着诗经中的句子,苦恼道,「楚灏,这篇我不会念也看不懂,你教我好不好?」
楚灏定睛一看,诗经生僻难懂,对七岁的孩子来说确是难了些。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他一字一句教她念,一笔一划教她写字。
「桃之夭夭……」墨芍稚嫩地念着,眼眸晶莹如星辰,「可芍儿不喜欢桃花,芍儿喜欢桂花,我们一起种的桂花。」
小手指向庭院里的桂花树,她仰着脸,浅笑盈盈问道,「楚灏,我们以后还种桂花树吗?」
「你想种多少?」楚灏轻笑划了一下她的鼻尖。
墨芍展开双手划了圈,再划了个圈,飞扬的裙摆在空中划出动人的姿态,「种好多好多,比十里的十里……还多!」
「这个有些难了……」楚灏故作为难的模样,墨芍又凑近一点,拽着他的袖子晃阿晃,撒娇道,「楚灏,楚灏,楚灏……」
后来呢,他怎么回的?那个少年噙着笑没有应她,她孩子心性一转头便忘了,他却默默记在心间。
恨天摸抚着冰冷的墓碑,慢慢闭上眼,突然轻轻地说,“……好。”
呵,她忘掉的,又何止这一件。眼神渐渐冷了下来,恨天看着桑月朝墓碑拜了三拜,香烛祭奠。
“祭拜过,你就下去吧。”
“是。”
桑月转身走了几步,又被恨天叫住,“在林外候着。”
“……是。”
怕我趁你不在,伤害豆豆吗?桑月攥紧了拳头,在心中冷笑着。他已提前安排好,杀人嫁祸于龙博,只怕这会她已死于非命了。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想娶仇人之女,他绝不答应!
听出他口中愤愤,恨天只是慢悠悠地摇摇头,嘲讽一笑。芍儿阿芍儿,他们都认为我会娶她。可我想娶的人,只有你一人。
豆豆么,一个混迹江湖的女子,一个流着卑贱血脉的女子,她不配。除了那张脸,她哪儿都不像你。即使她装作你的言行……
恨天眯了眯眼,抚着墓碑上的墨芍二字,低声冷笑道,“她以为能瞒得住我。黄口小儿,也敢在本座面前班门弄斧。”
也罢,无论她心中有谁,他都不在意。他要的只是那张脸,只要她老老实实待在芍苑陪着他,骗他也好,哄他也好,只要能每天看到熟悉的笑颜,宠她一世又有何妨。
芍儿,我寂寞太久了,到底还是败给了现实的温暖。
“尊者,大事不好了!”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鬼仆下马单膝跪在恨天面前,神色惊惧道,“鬼窟出事了!叛徒龙博勾结外人夺取定法珠,强抢姑娘不成,竟误杀了她!”
恨天如遭雷殛,往后晃悠了一下,语气凝结成冰,厉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鬼仆吓得浑身打颤,说道,“我们亲眼看到姑娘断了气……”
恨天跨上鬼仆的马,飞也似地冲出桂花林。
“逆子!”
桑月还站在桂花林外,恨天如冷箭般的眸子刺向他,骤然以十分掌力击向他,桑月被掌力击向空中,狠狠落在地上,一口鲜血涌了出来。
恨天不加理会,快马加鞭直朝芍苑奔去。
桑月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噙着冷笑。即便此时赶回去,也不过是尸首一具。就算爹猜到是他做的,又有何妨。难道为了仇人之女,会杀了亲生儿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