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啊——啊——”
屋内传来女子痛苦地尖叫声,屋外的男子不安地来回踱步着,眉头紧蹙,时不时担忧地往房门瞧,每每耐不住地想要冲进屋里,被挡在房门前的女子拦住,说什么也不让他进屋。
“庄主,您也不是第一回当爹了,怎么还如此莽撞呢?刘稳婆说了,夫人是顺产,您就放宽心吧!自古以来哪有男子进产房的道理?”
女子见他全身紧绷,满脸地担忧之色,径自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递给他,安抚道,“庄主,刘稳婆是出了名的一把好手,当初博少爷也是她亲自接生的,她说没事,您还不放心吗?”
“涓儿,刘稳婆接生我自然是放心,但清言已经痛了好几个时辰了,怎么还没生呢?当初生博儿,也没有这般漫长,我实在是担心她撑不住……”龙泽摆了摆手,他的妻子正在房里受苦,这茶,如何能喝得下?这心,如何能定得下?那声声凄厉的呼喊,令他如坐针毡。
转眼几个时辰已经过去,清言的喊声越来越弱,似乎渐渐没了力气,她那般柔弱单薄的身子,如何能受得住?
正巧,远处传来一阵孩儿的哭啼声,龙泽虎躯一震,惊喜地抬头望去,却见不远处奶娘抱着一岁多的小娃儿匆匆走来。哭泣声正是眼前的小娃儿发出的。
龙泽急急上前去,接过泪眼汪汪的小娃儿,轻轻抚着他的背,温和地哄着,“博儿,怎么哭了?来,告诉爹爹。”
他抬眸疑惑地看向奶娘,奶娘解释道,“博少爷午觉醒了,哭闹着要找夫人,听到夫人的叫声,哭得更厉害了,哄也哄不住,我只得带他过来了。庄主,您哄哄博少爷吧,除了夫人,他最听您的话了。”
龙泽相貌堂堂,风度翩翩,小龙博颇为像他,小小年纪眉清目秀,可想长大后的英姿。
小龙博的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一张白嫩嫩的小脸哭得眼泪肆虐,小脑袋自觉地靠在龙泽的胸口,顺便把脸上的鼻涕和眼泪蹭到自家爹的身上,奶声奶气地哭着,“娘……娘……要娘……”一岁多的小娃儿,还不太会说话,只会反复念着几个简单的音节。
“啊——好痛——”
这时屋内又传来孙清言撕心裂肺的尖叫声,怀中的小龙博瑟缩了一下,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瞪得老大,扁扁嘴,发出更加震天的哭声,“呜呜呜呜……娘……要娘……”
他似乎知道娘亲在屋内受苦,圆溜溜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紧闭的房门,委屈地看看房门又看看一脸焦急地龙泽,伸出小手指着房门,咿咿呀呀的说着含糊不清的话。
一大一小,屋内屋外,哭声震天。
龙泽隐约懂得他的意思,亲亲他的小脸蛋,安抚地抱他哄着,“博儿乖,不哭不哭,娘亲在生弟弟妹妹呢,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小嘴微张,小龙博歪着脑袋疑惑地看着他,食指放进嘴里吸吮着,不明白龙泽说得是什么意思,毫不犹豫地回答,“喜欢娘!”
闻言,龙泽忍俊不禁地露出微笑,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宠溺地亲亲他的小脸蛋,一本正经的开口,“娘亲是爹爹的,只能爹爹喜欢。”
小龙博这回可听懂了,小小的脸露出不悦的神情,脸颊不开心的鼓了起来,小手握拳不依的捶打他,“爹爹坏!”
一阵清脆的啼哭声划破长空,父子俩微微一愣,龙泽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喜悦地抱着小龙博大步往屋里走。刚走到屋前,紧闭地房门从里头打开,刘稳婆迎了出来,疲惫地脸上笑容满面,“恭喜龙庄主,贺喜龙庄主,喜得麟儿,母子平安!”
[二]
“清言,难为你了。”龙泽俯身拂开孙清言凌乱的发丝,别在耳后,怜惜地擦拭她汗湿的额头,轻轻地在她眉间落下一吻。
“博儿也要亲亲!”不甘被冷落的小龙博趴在床头,小嘴一嘟,凑上去吧唧亲上一口,随即露出灿烂的笑容,眼神清亮的看着孙清言,小手摸摸她的脸,奶声奶气地说着,“博儿呼呼,娘亲不痛。”
刘稳婆抱用温水清洗婴儿,麻利地给他裹上红色毛边的襁褓,抱着孩子走到床前,她说着,“龙夫人,您看,小少爷的左肩有月牙形的胎记呢。”
龙泽扶着孙清言坐起来,在她背后垫好软枕,她接过孩子,撩开襁褓的一角,看清孩子白嫩的肌肤上有一轮淡淡的浅红色月牙形胎记。
孙清言小心地裹好襁褓,摸着他红扑扑的脸蛋,苍白的脸上扬起微笑,“博儿,你有弟弟了。”
小龙博睁圆了双眼,手脚并用的爬到孙清言身边,好奇地看着孩子。
襁褓中的婴孩微睁着眼,乌黑的眼睛被凑过来的小龙博吸引,两人大眼瞪着小眼,小龙博露出大大的笑容,小手挥舞着就要扑上去,原本想摸他的小脸,可小孩哪里知轻重,小手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震天的啼哭声瞬间钻进小龙博的耳朵。
还没搞清楚状况的他想要继续亲近婴儿,但满腔的热情还未宣泄,就被自家老爹拎了起来,四肢在空中不依的乱动,龙泽把他抱入怀中,小龙博气恼地瞪着龙泽,四肢并用的想要挣脱出来。
孙清言轻声安抚着啼哭的孩子,抱在怀里轻轻拍抚着,哭声逐渐减弱,孩子渐渐安稳的睡着了。她抱着熟睡的孩子,视线落在闹腾得不亦乐乎的父子俩身上,曲指在唇边,示意他们安静。
小龙博最听娘亲的话,立刻不挣扎了,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乌黑的眼睛直溜溜地转了一圈,右手又捂住龙泽的嘴,不让他讲话,看到龙泽有口不能言的模样,小龙博调皮地咯咯笑了。
龙泽抱着他坐在床沿,拉下他的小手,目光温和的看着孩子熟睡的模样,调侃道,“清言,是谁信誓旦旦的说这胎一定是女娃?”
孙清言气恼地看了他一眼,娇嗔道,“若不是古人常说酸儿辣女,怀博儿时爱吃酸的,怀这胎又偏好辣味,谁知还是个男孩儿。”有了博儿之后,她一直想再生个女孩,但到底是自己的孩子,不论性别她都是喜爱的。
龙泽自衣袖拿出一枚如意锁,孙清言接过一看,轻柔地笑着,“夫君,孩儿才刚出生,怎就打好弥月的如意锁?”纤细的手指划过如意锁上的“颜儿弥月”,叹息道,“这颜字……”
因为喜爱辣味,孙清言只当这胎是女娃,早早就想好孩子的名字,单名一个“颜”字,寓意绿鬓朱颜,俏丽姣好。
“诶,夫人取名颜儿,就是颜儿。”龙泽眼神清明,笑声爽朗,“龙颜,男女皆宜,古时有虞世南、褚遂良、欧阳询、颜真卿四位著名书法家,有‘虞褚欧颜’之说,只望颜儿能效仿古人柳骨颜筋,矫若惊龙。”
小龙博的注意力被如意锁吸引,两只小手从脖子里拿出一条相同的如意锁,炫耀似得举得高高的,笑声清脆悦耳,“博儿有!”
“就如夫君所言,取名龙颜。”孙清言细心的掖了掖襁褓,慈爱地看着熟睡的孩儿,温言软语地唤着,“颜儿,我的颜儿。”
“博儿,以后你就是哥哥了,要好好照顾颜儿,知道吗?”龙泽逗弄着怀里的小龙博,正经八百地告诉他。
小龙博似懂非懂,趴在龙泽的怀里,玩弄着脖颈上的如意锁,很自觉的忽略了自家老爹的嘱咐,因为现在他的小脑袋里只有一件头等大事,那就是——
他抬起小脸,清澈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龙泽,软声软语地撒娇,“爹爹,我饿。”
[三]
夜色暗沉,黑压压的乌云遮住明月,厚重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空中传来几声乌鸦的嘶叫声。
简朴的平房内,只有几张简单的木质家具,在墨芍的打理下,十分干净整洁。
墨芍靠坐在床榻上,低头逗弄着襁褓中的女儿,她刚刚喂完奶,孩子的小手握拳挥舞着,显得十分精神。墨色的长发披肩而下,有几丝落在孩子的脸上,衬着她红扑扑的脸颊甚是可爱。
又是一夜无眠。
已是人静夜深之时,屋内烛光摇曳,光线微弱,她的身影在墙上留下模糊的重影,显得有几分落寞。
墨芍轻轻拍抚着女儿,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调,眼眸却不止一次的望向紧闭的房门,姣好的面容隐隐浮现担忧之色,目光变得悠长而深远,思绪不知飘向何处。
自泠崖走后,已经整整三天了。
遥想三天前的夜晚,她刚刚诞下他们的独女。接到龙泽的飞鸽传书后,泠崖甚至还未来得及抱抱女儿,仅留下一句“等我”,就行色匆匆提剑而去,至今未归,也无任何口信。
墨芍与孙清言不过前后相隔几日诞下孩儿,龙泽也是知晓的,若不是出了大事,他断不会在这种时候召回泠崖。若不是出了大事,泠崖更不会离开刚刚生产的妻子,连一封口信都没有。
泠崖原本不叫泠崖,他刚出生就被抛弃在城郊,原是受人欺凌的小乞儿。龙泽之父龙钦见他根骨奇佳,秉性坚韧,是个可造之材,便把年仅7岁的泠崖带回龙泽山庄,因他与龙泽年龄相仿,便作了他的侍从。
一般而言,无名无姓的孤儿进了龙泽山庄,自然是随姓龙,但当年他的襁褓上绣着龙飞凤舞的“泠”字,许是他的姓氏,泠崖本性倔强,虽然受惠于龙氏,但始终不肯改变姓氏,所幸龙钦不拘小节,随他本姓,取名泠崖。
龙钦待人宽厚,从不责难下人,不仅供他吃喝,更教他读书识字,传授武功。龙泽也从不曾嫌弃过他的身份,处处以诚相待,坦然示之。龙家对他而言,如同再生父母,恩重如山。
泠崖和龙泽从小一起长大,龙泽是独子,两人表面是主仆,却情同手足,感情甚好。龙钦的知遇之恩,让泠崖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若没有龙钦,就没有如今的他。
好景不长,泠崖为了墨芍,为了龙家的声誉,主动要求被逐出龙泽山庄,与墨芍一同归隐山林,其中缘由岂是一两句能说得清楚。即便现在离开了龙家,也丝毫不影响他与龙泽的兄弟情谊,两人仍然保持联系,偶有来往。
若是龙家有难,泠崖必定当仁不让,以命相搏,报答他们多年的养育之恩。
一丝若有似无的叹息自唇畔溢出,墨芍把视线收回,落在怀中的女儿身上。在清婉的歌声中,女儿安然的酣睡在她的怀里,烛光的照射下,她的眼睑下显现睫毛的阴影,小小的嘴微微扬起,好梦正酣。
墨芍小心翼翼地把女儿放在枕边,她迷糊地动了动,墨芍立刻轻柔的抚拍着,哼了几声曲调,很快,她又沉入梦乡。怜惜地抚摸着女儿的眉梢,墨芍依着她躺下,叹息道,“宝宝,你爹什么时候会回来,他还没给你取名字呢。”
夜色更深了,灯芯只余短短一截,烛光忽明忽暗,墨芍抵挡不住渐浓的睡意,昏昏欲睡。静谧的长夜中,隐隐透露着些许躁动,轻微的脚步声传入墨芍的耳里,尽管来人武功高强,凌波微步,但凭借墨芍多年的警觉,很轻易地捕捉到不寻常的动静,她望了一眼熟睡的女儿,起身执起挂在床架上的长剑,屏息而立。
脚步声渐渐逼近,墨芍藏于房门旁边,紧紧地握住手中的长剑,身子抵在墙上,寒意透过单薄的衣物沁入肌肤,不由得令她打了个寒颤。
房门猛地被推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带着凛冽的寒风,一抹高大的身影跌了进来,藏于门后的墨芍执剑而出,剑气直逼来人,清冷的月光在剑刃上反射出微弱的光芒,仅仅一瞬,足以让墨芍看清熟悉的面容,震惊地收回剑气,上前扶住来人下落的身体,惊呼道,“泠崖!”
泠崖浑身浴血,单手执剑立于地,才稳住险些倒地的身子,灰色的长袍染上鲜血。他急促地喘息着,语调不稳地看着墨芍,神情已有些迷乱,“走,带上孩子,快走!”
“泠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墨芍扶着他,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走的!”她伸手探向他的衣裳,想看他的伤势,这才注意到泠崖胸前斜挎着黑布背袋,微微鼓起,墨芍掀开一看,露出一张白净的婴儿脸庞,惊异之色溢于言表,脑中灵光一闪,全身克制不住的颤抖,“莫非这是——”
“墨芍,我救不了他,救不了他们!”泠崖面露悲怆之色,眼中噙着泪水,执剑的手发出“咯咯”地响声,“龙泽,龙泽已经……已经……”七尺男儿,已然泣不成声,始终说不出那个字。
“清言呢?博儿呢?他们呢!”墨芍焦急地看了看他的身后,没有再看到其他人,心一点点地沉重下来,内心的不安令她不由提高了声调。
“我赶到的时候,博儿已被龙雁带走,不知所踪。”泠崖浑身都在颤抖,印着鲜血的脸庞更显阴郁,两行清泪从眼眶中滑落,“清言不肯离去,自刎在他身边……墨芍,是我们的错,是我们的错!!”
墨芍的身子恍了恍,踉跄一步跌落在地,面色惨白,眼神复杂而深沉,拔高了声调,“是他吗?是他吗?”
熟睡的女儿被惊醒,发出声声啼哭,他们两人却置若未闻。
“我们欠龙家的,再也还不清了!”泠崖近乎失神的呢喃着,只要一闭上眼,触目惊心的血色,满地的尸首就充斥在他的脑海,几乎要把他逼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