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大铁桌子上放着两张银色金属面具,我爱惜地伸手摩挲它们光洁如瓷釉子一般的表面,这是我的杰作,它们如此精致,妙品天成。
此时的我,心中愤懑。
昨日,殿主带着“失魂人”归来,我才知晓了一个让我震惊意外的变故,两名“失魂人”竟然未受“失魂引”之惑,一直在伪装隐忍,并借这次出行,趁机逃走,一人被擒回,一人不知所踪。
我的愤懑并不为此,而为另一件事,那就是我费心费力为“失魂人”制作的银面被找回的时候,竟然沾染了鸟兽粪便,虽然它们此刻已清洗洁净,可我却只觉它们受到了羞辱,我亦感同身受。
让我屈辱之人,我必还之!
这是我发过的两个誓言中的一个。
指节细长的双手轻抚银光闪闪的金属面具,我对着越发显得枯瘦黝黑的双手出神,又想起了往事。
那只我只啃了一口的猪蹄,那个医馆,那个老家伙……
我一直认为这是世上最灵巧的手,能够发挥人无穷智慧的手就该是如此多骨少肉,而那多肉少骨,白润讨喜的是猪的蹄子。
年少时我家里穷苦,人又长的黑瘦矮小,被顽童们称为“黑猴子”,常受到欺辱。双亲去世后,我卖身入医馆做了童子学徒,整日里受累挨打,苦吃了不少,却未曾吃过什么好东西,那年即是医馆掌柜又是坐堂大夫的那个老家伙娶第六房如夫人,我的身份不配坐到宴席上,在厨房干活时,被肉香引诱的我忍不住在蒸笼里偷了一个猪蹄,晚上才偷偷吃了一口就被发现。那一次我被打得半死,那天夜里,被吊在房檐下的我第一次发誓,让我吴候屈辱之人,我必还之!
此后的十五年间,我默默地忍着,凭着这双灵巧的手,什么都干,什么都学。老家伙年事渐高,我终于也有机会给人看病配药了,又过了两年,“巧手良医”名号不胫而走。
我熬成了医馆的坐堂大夫,也是在那一年,我配制出了“忘忧丹”,用在了老家伙的寿宴上,中毒后的人们变成了神智错乱的疯子,中毒的人也包括我自己,还有几位客人的茶水被我提前偷偷放入了解药,才在一天后与我同时恢复了正常,如此我就不会引人注意。官府查案之人盯上了两个人,六房如夫人和老家伙的侄子,他们俩个一点中毒迹象都没有,这是我故意为之,我早已知道他们两个有奸情,这是两个我挑选出来的替罪羊。两个月后,他们被官府砍了头,而我成了那家医馆的主人,从此我改了名字叫做吴良医。
天天有猪蹄,夜夜有女人的日子,我也在不久后渐渐厌倦了,可深研药物,制造巧具的兴致始终不减。老家伙的一大家子都由我“妥当”地照料着,我殚精竭虑地配制各种奇药和用具“治疗”他们的疯癫之症,直到他们最终“不治而亡”。
我在人前为他们的不幸身故而痛哭流泪也不全是虚情假意,我是真的不舍他们就此离世,希望他们能够活得长久,我在给他们“治疗”中发现了很多医书上未见过的,药物与人的心智之间的秘密,这让我欲罢不能。
从那以后,我就迷上了此事,我变卖了家产,孤身入了神工阁开设的医舍,成为一名专治疯癫病的医师。那几年光阴,实在是最让我心怀畅快的日子,有幸用到那些神工阁制成的各种价比珠玉的器具,还能偷学它们的制作之法,亦可以无所顾忌的将我配出的神丹妙药用在那些疯癫之人身上。
可好景不长,有一种药给我闯下了大祸事,服过药的众多疯癫病人在一个月里陆续死了。神工阁掌管医舍之人一查之下,我即被下了大牢,等候着我的就是——处决!
以为必死的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人救了我,在神工阁地位不低的他竟然叛出了神工阁,带着我到了这处诡异的密境,而他做这一切的目的,让我简直难以置信。
他竟要我用药物帮他去除感情和欲望,这样他就能以“真魂”修炼神功,待到大成之日,便能够长生不老!
那人有高绝的武功,而我只是一个瘦弱的医师,我只好按照他的话去配制药物,可我心里清楚,这是一个奇想天开的疯子,他和那些我用来试药的病人们一样是疯癫的,唯一不同的是,他有非同凡响的武功,渊博的学识和惊人的钱财珍宝。
他就是这离魂殿的第一任殿主“安久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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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长老,殿主唤你去祭情台一见。”
一名灰袍弟子走进了这间有着炉火,铁砧,大铁桌,铁架,药柜,以及各种奇怪器具和瓶瓶罐罐的巨大石室。
看来是那人的时辰到了,我拿起了那个刻着“藏”字的银面具,吩咐灰袍弟子带上桌旁的小木箱子,出石室向“祭情台”急步而行。
这处密境处于地下,也可说是处在山腹中,宽大的洞穴通道分布并不广,却是十分密集。匠人们沿着洞壁凿出了许多单层石室和楼梯门窗俱全的多层阁楼。以离魂殿不多的人数住着已经绰绰有余。我对这里最满意的地方就是不分四季寒暑,始终都是温暖湿润,还有常年不绝的热水自地底而来,让我这样的瘦弱之人在这地下呆了数载也没有不适。
沿着壁上镶嵌“月荧石”,光线甚是昏暗的通道走了一炷香的时辰,我来了一个穹顶高达十五六丈,灯火通明的大石窟内,在石窟的中央就是那座紫铜铸就的玲珑精美的“离魂殿”。我接过灰袍弟子手里的小木箱,向着紫铜殿走去。
一走进殿内,我就看到了优雅坐于“祭情台”上的她。
五年前,可能是因为我配制的药物不如人意,第一任殿主不知从那里请来了一个蒙面的神秘女子。殿主言语中对那个女子推崇备至,我并不懂武学,殿主说的话我不全懂,我只明白那女子是会弹奏箜篌的“乐师”,对他的永生大计会有莫大帮助。
起初我是不屑一顾的,想当初我也曾夜夜混在青楼妓馆,精通乐曲,还能唱词的乐师我也见过几个,会弹几首能打动人心曲子又何须如此夸赞?至于“闻韶宫乐师”的传闻,我亦知晓,可是自从“闻韶之乱”后,不是已经绝迹了吗?
可到听过那女子的箜篌之后,我为自己的无知自大而羞愧不已,方才知晓我只是一个坐井观天之人,天
地间有无穷玄妙都是我未见,甚至未听过的,原来武林中的乐师竟然有如此惊天手段,琴音甚至话语声都可以如药物一样,对人的神志有操控之力,甚至犹有过之。
我对那位神秘女子即敬畏又好奇,她让我发现了一个更广阔的天地。
用音律操控人心,这是何等超出凡俗之仙术,我急迫地想要知晓更多,甚至起了拜师学艺的念头,可那段时间殿主修炼“长生不老神功”因为那女子的到来,像似到了紧要关头,我常常见不到两人,让我心急如焚。终于有一天我单独碰到了那女子,于是我抓住机会偷偷恳求那女子。她对我的答复有两个,一是我无武学根底,加之年纪又大,学艺之事此生无望。二是我若想对“音煞之术”多些见闻,再等上一段日子就行。
龙武帝国虽然崇尚武力,可我一直对武学弃之如敝履。我从小瘦弱,不能习武,因此屡屡受到嘲弄欺辱,让我对习武心生怨怼。可是那天,生平第一次我对自己没有习武而后悔不迭。
又过了两月有余,离魂殿的人们发现殿主消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里,都没有出现在大家面前,那时离魂殿没有黑袍执事,除了我和灰袍弟子,就是一些被抓回来,做为“祭品”的人,灰袍弟子们慌了手脚,齐齐来问我。可是我和他们一样,也许久没有见到过殿主,没法子,我只好去问那女子。
还记得那一天,她也是坐在紫铜殿里祭情台上,平静如水地说着话,告诉我第一任殿主已经修成了神功,成为了长生不老的神仙,飞升去了天上,临走时让她继任殿主,从此以后我要听从她的号令。
我不信!我要是信了,不就是和那些见过的疯子们一样了吗?再想想那女子之前对我说过的话,我心里明白那个疯子殿主再也不会回来了,如果我不识相,恐怕就会和他一路结伴同行去了。
其实他的死活与我又有何干,换一位殿主对我来说,未尝不是好事一件,我本该装作糊涂,顺从与她,我却没有那么做,而是提出了一个自己现在想想都吃惊的要求。
我要看看她的脸!
她犹豫了一下,缓缓掀开面纱,在那一刻,我呼吸顿止,久久不能出声。
她重新带上了面纱,可那张脸却永远留在了我的脑海里。
我说:你可知道,就算你不给我看,我也不敢不顺从吗?
她说:知道,不过我看重你的才能,需要你的忠心。
我听了这句话后,当场立下了一个誓言。
天地共鉴,从今日起,我吴良医将余下的生命,全部献与你!
——这就是我的第二个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