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长老,你来看看这个人。”
那个被抓回的祭藏就仰面躺在祭情台上,我走了过去,看到他双目紧闭,面现痛苦之色,呼吸沉重。
“殿主,那日回来时,你说过,祭藏两日后会醒转,醒后会有问必答,为何……”
殿主轻声道:“这几日,我翻阅师门典籍,祭黄听过失魂引之后未受制的缘由我已经有数,只是祭藏此人的状况有些古怪,我尚且想不明白。”
“殿主,那祭黄逃脱,是否会给离魂殿带来麻烦?”
“无妨,即便他记忆力惊人,能按照原路找回那日的暗河出口,也无法进入。除非他能找到离魂殿的入口。这件事情已经有人去解决,已无需我等操心。”
殿主看着地上闭目如眠的祭藏,声音有一些惋惜继续道:“此人我观其言行,知他是一个狡黠而又心志坚毅之人,若要他自己说出秘密已不可行。故此我用了的上半阙‘千煞入体’伤了他的天宫。照理来说,他应在今日醒来,变为一个痴傻无心之人,只要问他,此人即会将心里想的照实吐露,数日或数月后,他会愈来愈傻,直至不会言语,可是依照此时的状况看,此人却又出了我的意料之外。”
我迟疑道:“这个……可能还是和他不受失魂引之惑的原因相同,这人到底有什么不同之处?”
殿主道:“事已如此,我欲将‘噬心咒’的下半阙也施于他,且看他有何反应,只是与上回施展‘失魂引’不同,这一次“离魂珠”也无法助我,今次只能依靠自己的修为,我的修为还不足将下半阙运用自如,为防他立时毙命,还需你的药物相助。”
“殿主放心,各种药物我已经带齐,不知要用何种?”
“用‘还乡泪’保住他的心脉。”
“好,我这就施药。”
我俯下身子,解开祭藏的黑袍和中衣,敞开了他的脖颈和胸膛,此人的身体竟如此健壮!
这让我吃了一惊,我可不像那些固步守旧的庸医们,我对人的骨骼结构,肌理血脉十分了解,这得益于在神工阁医舍学到的东西,还有就是我在那老家伙一大家子疯癫病人身上所做的“治疗”。
面前的这具身体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雄性身体了,即便见到的只有上半身,我也能看出他蕴含着的无穷力量,肌肉的丘起并不很大,可每一处细微的肌理都如同画出来的一样分明,肌腱如钢索,骨骼如铜浇铁铸,用手指搭上脉息,就能感受到澎湃奔涌的血气之力。
“有何不妥?”
见我许久不动,殿主疑惑问道。
“此人身体健壮异于常人,会否是因为这个而不受……”话未说完,我也知不可能,据我的医术经验和这几年与殿主一起深研用音律和药物操控神智的经验,我已可以肯定,心智和体格并无太大关联。
“应该不会是这个缘由。”
殿主的话语适时传来,看来殿主和我所思相同。
我从小木箱里取出一物,此物四寸长,前半截是一根翠绿透明粗针,后半截是一个圆鼓鼓的皮囊,此物叫做“神工针囊”,莫看它只是小小的一件器具,可若是拿出去卖,可作价万两白银。神工阁巧匠制作这么一件,需要花费月余时间。在我掌握了它的制作方法后,才知道它的珍贵全在于前面的中空针管,制作材料只有两样,一种地火琉璃,虽然知道的人少,却不属于珍贵的东西,另一种材料芒金,几乎世人皆知,可是却极昂贵。我手里这一件是神工阁出品,皮囊上还有“神工”两字的铭印。这种针制作耗时太久,四年的时间里,我只自制过七八件,这还是在殿主的强令下我耐着性子勉强为之,后来全数给了黒袍执事用来做“醒神针”之用。
我另一只手探入小木箱里,摸出一个蓝色瓷瓶,捏动“神工针囊”后端的皮囊,把瓶内的药液吸入了皮囊,从祭藏的颈根处扎入,把药液缓缓注入了那处的粗大血管内。
做完这些后,放下了“神工针囊”,我顺手拿起了旁边的银色面具给祭藏戴在了脸上。
殿主看到我这个举动,说道:“如今无须再戴银面,他无法习练心法,对我已经无用了。”
“我还是想给他戴上,这是我费了心思做的,不用总是可惜了。”
我心里还是有些发虚,不知道殿主是否会怪我将心思放到了毫无意义的多余之事上。
“随你吧。我要开始弹奏了。”
刚松了一口气,听到殿主说这就要开始弹奏,我打了一个激灵,急急忙忙地提起木箱,嘴里说着:“殿主,我这就出去……你稍稍等候,让我将殿门关上。”
“这次你不用出去,下半阙的‘千煞噬心’只针对一种人,那就是种下过‘千煞入体’之人,此曲会让其陷入痛苦回忆而毁其心智,实则伤害他的只是他自己……这里面有一些深奥难明的东西,恐怕我的修为再升一个境界才能给你讲的清楚,你只要知道,这和我之前给你讲过的‘虚神真意’有关即可。”
——
——
箜篌声起调很缓,飘飘忽忽,徘徊萦绕离魂殿内,没有一声高昂之音。
我坐在祭藏身侧不远盯着他的变化,唯恐“还乡泪”也保不住他性命,坏了殿主交代给我的事。
音韵一起,我就心惊肉跳,实在是我越知晓的多,就越是对殿主的“仙音”惧怕,唯恐自己也会变成那些“失魂人”一样,若不是殿主从不失言,我恐怕就要拔腿而逃了。
听了一段,并无任何不妥,我这才放下了心来,只是这曲调难听得让人想捂住耳朵,可我知道殿主的“仙音”并不是捂耳就可抵挡的,只好无奈地忍着……
让我烦躁的低低弦颤音越来越低,甚至断断续续,低至几不可闻,可我偏偏一个音都没有漏过,都钻进了我的耳朵里,只觉得有悉悉索索的虫蚁爬上了我的身体,又爬到了我的心上,一种既不痛也不痒,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从心而生,让我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我正盼着这曲子早些完结时,身前的祭藏起了变化,他喃喃低语起来,我凑近了去听。
“爹爹……爹爹……你怎么了?”
他不断的重复,语气口吻如一个孩童,让我听来觉得十分诡异。
“我不要跑……我不跑,我要和你待在一起,爹爹……”
殿主说他会有毙命的危险,我一直在观察他会否出现各种痛苦垂死的状况,可如此的情景让我看不明白,只好耐心看着。
“啊!”
祭藏的嘴里突然传出一声惊叫,可吓了我一跳,接着他又自语,这次声音大了许多。
“爹爹……你怎么不回答翅儿……翅儿好痛……翅儿好冷……”
以幼童的口吻说出,这样凄凉悲伤的话语,让我听得也禁不住心中恻然。
“爹爹,翅儿做了错事……爹爹……你不要死……你原谅翅儿……”
很近的距离,让我看到了一股细小液体从银色面具的边角处流了出来……
他在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是他小的时候有什么悔恨莫及的事吗?
这让我又想起了自己凄惨的儿时光阴。
在我出神的时候,一件让我震惊的事在眼前出现了,就在祭藏露出的胸腹上,原本闪着古铜色光泽的坚实肌肤上,一道伤口正在缓缓出现,像是有一把看不见的刀正在慢慢地划开的他肚子。皮肉向两边翻卷,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狂涌而出。
我浑身的汗毛都猛然竖立,眼球瞪得都要从眼眶内掉出来,我并不胆小,将人的肢体从身上活生生切下察看的事情我都做过,可是这样无法理解,难以置信的事还是让我惊慌。
看向那边抱着箜篌,静静弹奏的殿主,我嘴皮直哆嗦:“殿……殿主,他的肚……肚皮在裂开。”
“救他。”
乐曲终于停下了。
我急忙从小木箱里拿出了一个玉瓶,这可是“天针补体归血散”,我费了很多心血才配成的,在江湖上千金难求,我也不顾得了,一瓶子就洒了上去,接着又打开箱子里的针盒,抽出银针在伤口附近的穴道上连刺数穴。
“我有罪?我有罪,我有罪!”
祭藏骤然睁开了眼,面具下一对血红的泪眼惊得我一愣,呼地一下,他从地上跃起,将我撞得坐在了地上。
“呜呜~我有罪~”
祭藏哭着叫着在祭情台上茫无方向的乱转,他的肚子还在流血,洒落在台上……
这样他会死的,我不知道怎么办了,想去按住他却又不敢上前。
就在此时,殿主的声音平静地响起:“稍安勿躁,流血在慢慢减少,先观察一下。”
“不是我……我没有罪,哈哈哈……”
祭藏又突兀地狂笑起来,笑声一止,却又哭了起来。
他疯了!看来是疯了,我心里在想着的时候。祭情台上祭藏在抱着头,又哭又笑的转了数圈后,忽然从台上跳下,狂笑恸哭着向铜殿的殿门奔去。
不能让他出去乱跑,我从地上爬起,也不管自己不会武功了,拔腿就去追他。
一道白影从我头上掠过。
“铛~”
一声面具和铜壁碰撞的声音回荡在殿内,祭藏恍如未见到殿门已经关上,一头撞了上去,而一身白衣的殿主站在门边,殿门正是她关上的。
我爬起身,急急地跑到殿门边去看,祭藏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我不知道他的脑袋撞烂了没有,可我看清了,刚刚清洗干净,我又给他戴上的银色面具,已经撞得面目扭曲。
殿主道:“他没有死,你偏偏要给他戴上的面具却坏了。”
殿主从来不笑,也不盛气凌人,她与我这样的凡俗之人虽只隔着一层面纱,我却总觉她一直立在云端俯视着我,天与地之间的莫大距离让我即敬又畏。这时她虽然未笑,可我能听出她话中的揶揄之意。
我的脸一红,心中有一股无名之火升起,我自是不敢对殿主有何怨愤,只是怪这个丢弃,毁坏我面具的祭藏,羞恼间,我一时竟忘了看看他肚子上的伤。
殿主沉思了片刻,又看了地上的祭藏一眼,说道:“我将他交于你了,此人身上出现的情形都不在我的意料之中,他醒了之后,若是尚能回答你的问话,你就问问因何不受制与失魂引,若是已经疯癫无法答话,就……随你处置吧,我今日就要离开离魂殿一阵子,离魂殿还是交由你来打理,待我回来后,你再将此事之后续报于我。”
对我吩咐完之后,殿主推开门向外走去。
殿主并不常年居于离魂殿,时常一去数月才回,我已经视为常事,正要躬身相送时,猛地想到了还有一个疑惑未解,我急道:“殿主,祭藏的肚子怎么会无缘无故的裂开,如此的诡异,我实在是不明白。”
“相自心生,他的伤也由心生,虚幻之意念能至实相……你忘了我告诉过你的‘虚神真意’吗?”
言罢,一身白衣的殿主,衣袂飘飘地飒然而去。
我心中灵光一闪,拱手贺道:“恭喜殿主,虚神真意已现,进境不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