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全黑的时候,一个男人回来了。他四十岁左右,穿的蓝色衣服已经洗得全白了,肩膀上还有几个补丁,只有咯吱窝那里还看得出衣服本来的颜色。他背着松松的一背篓牛草,走得很快,步履都不稳了,脚下不断打着踉跄。他空洞的眼神盯着前方,嘴巴里一直在叽里咕噜,自言自语。寻路和母亲一齐看他,他却一点没有注意到。寻路一眼看出此人不正常,不傻即疯的样子。
“双全,双全。”母亲一连喊了他两三声,他才面无表情地转过来看她一眼,继续往前走,把牛草放进一间耳房。“妈,双全去那里做什么?”寻路奇怪地问。
“放牛草。”寻路这才注意到,外婆家的牛住的也是高大的瓦房,比当年他们在老家住的厨房高级多了。看来,母亲说得没错,外婆家的确是有些家底的。
“双全,你看我是哪个啊?”
母亲见双全过来了,拉住他问。双全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说了一声“腊淑”,然后慌忙拿着瓢跑到水缸跟前,舀起大半瓢冷水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下去,最后把剩余的水又重新倒回水缸里。
“双全,去挑点水回来。”大舅抱着孙子出来对双全说道。双全叽里咕噜埋怨着,慢吞吞地挑着水桶到房子下面去了。寻路不甚听得懂双全说的话,但是也听出个大概,好像是说:怎么刚割牛草回来,又要叫他去挑水。
“妈,双全是谁?”寻路问母亲。母亲笑了笑,他也是你舅舅。寻路很吃惊,怎么过去那么多年,就没听说过有这么个舅舅?通常说的舅舅就是刚才抱孙子那个。难道就因为他傻?傻子就不是人了?总可以提一下呀。寻路对母亲的娘家人又多了些许失望。
接着回来的是丽琼表嫂和换新表哥,他们回来的时候都背着烤烟叶子。表哥个子不高,话也不多,只和寻路母亲打个招呼,没理寻路,就去整理他们背回来的烤烟叶子去了。
关于表哥的情况,寻路从大舅给母亲的信中略知一二。当儿子令外婆彻底失望之后,当家的外婆又把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在唯一的孙子换新表哥身上。外婆和全家人让表哥读书,几次送他去外县补习,但是表哥复读了三四年,还是连个中专都没有考上。最后他读书都读得神经衰弱了,见到书就呕吐,家里人怕他读书读出人命来,就让他回家呆着,慢慢地他投身到农业生产中去了。在农村,表哥早就过了结婚的年龄的年龄。于是,外婆和自己的亲老妹一合计,就亲上加亲,让姨婆的亲孙女过门做了寻路的表嫂。
表嫂五官端正,个子很高,可是瘦得可怕,颧骨很高,一眼看上去只剩下满口的牙齿。大舅刚才抱的孩子就是表嫂和表哥近亲联姻的产物。难怪那他看上去不够聪明,瘦得跟个猴子似的。但是也很幸运,那孩子看上去好像也不傻。但是要是他再聪明些不是更好吗?寻路觉得表哥的书算是读瞎了。
当时农村,许多人大字不识一斗。表哥作为一个高中生,应该说得上是读书人。他怎会连什么是近亲都不懂呢?如果不懂,他真是枉费外婆他们全家的心血和期望了,难道上课都睡大觉去了吗?如果他懂,为什么还要听从长辈们的无知安排,跟近亲的表嫂结婚?只能说,表哥所受的教育全部白瞎了。
他没考上大学就该自暴自弃吗?他就应该失去读书人应有的个性和清醒吗?寻路认为表哥就不该跟表嫂结婚,真是太感情用事了,读书人的理智去哪里了?好,就算是爱无错,情非得已结了婚,那么为什么还要违反优生优育的原则,要生孩子呢?真是胆子太大了。生个傻子怎么办?读书人的眼光哪里去了?在寻路眼里,表哥就是一个以难为难的人。
表嫂比表哥活泼,虽然从未见过面,但是跟寻路的母亲很快就自来熟了。她趁喂孩子吃奶的时间,跟寻路母亲聊了一些问题。内容不外乎是她经常头痛、腰痛什么的,还有就是问及寻路的父亲和两个弟弟的情况。寻路的表哥、表嫂他们都叫寻路母亲“幺爹”,寻路很不适应这个把姑妈男性化了的叫法。表嫂也没和寻路打招呼,也没和她说话,似乎她在表哥和表嫂他们眼里,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废物。
表哥这个农村男子,把白汗衫穿成了黄汗衫、黑汗衫、衣服上全是斑斑点点的污渍,看上去只知道干活,没什么起眼的。还有那个瘦骨嶙峋的表嫂,叶没有夺目的艳丽。他们两口子居然都不理寻路。但是寻路心里一点不感到失落。他们不过是一对愚昧可悲的男女。她也不想理会他们,也不想跟他们说话。她只在心里祈祷:他们可别再打主意,生第二个、第三个孩子,要是生个傻子缺胳膊少腿的畸形儿,外婆这个没落的家庭更是将雪上加霜地破败下去。
最后回来的是表妹和舅母。舅母背着满满一背篓烧柴,背篓上方被干柴堆起来很高,她矮小的身材几乎完全被覆盖住了,要不是她抬头,不注意看,只觉得那是一堆行走的干柴。舅母的这个形象,简直是她在家庭中角色地位的最好诠释。
母亲喊了一声“嫂嫂”,上前去接她的背篓。舅母在那堆小山一样高的柴底下急忙喊起来“不要了,不要了。”,说着她已经进厨房去朝后一倒,整个人便仰面倒在了背篓上。她喘了口气脱了勒住双肩的绳子,起身站起来,朝寻路他们笑了笑。
舅母瘦小得很,背都开始驼了,老得看上去更像大舅的母亲。她原本的瓜子脸又尖又小,脸色寡白寡白的,小小的眼睛笑起来眯成了两条细细的缝。她的牙齿非常整齐。她轻飘飘地走到水缸边,拿起双全刚才喝过的瓢,在水缸里舀了一些冷水,急急地灌了下去。然后开始洗锅做饭。而寻路的大舅又抱着孙子去了卧室。
舅母拿出一块腊肉,用锅里烧热的水洗了起来,丽琼表嫂则开始淘米,刮洋芋皮。寻路的母亲则烧火,今晚,淘米要吃洋芋焖饭。
表妹蓉蓉对寻路最热情,最好奇。她长得很好看,虽然皮肤黑点,但是一双杏眼鼓鼓的,鼻子高高的,牙齿洁白而整齐。她的小小红唇恰似一朵艳丽的玫瑰花。她一回来就坐在寻路身边问着问那:“寻路姐,你们那边的人穿不穿我们农村人做的这种布底鞋?”,寻路料定表妹身处深山,也没见过什么,心里马上有了优越感,顺口吹道:“哪个穿这种老土的鞋子?大部分人都穿着皮鞋。我这次来,要不是考虑要在农村走土路,就不穿着胶鞋来了。在那边,我天天穿皮鞋的。”
“那你们穿的衣服都是什么款式呢?”表妹继续问,这个只比寻路小两三岁的小姑娘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企图从寻路那里找到城市的流行元素。寻路直接就把穿在同学们身上的时髦衣服,迅速移栽到自己身上来了。她继续吹道:“哦,我热天都穿衬衣,绣花的那种,白的、黄的、水蓝色的都有。冷天我都穿那种西装套装,底下是白色的衬衣。要是天冷了,就在西装底下衬衣外面加件鸡心领的羊毛衫。再冷,就要脱掉西装,在羊毛衫外面加毛呢大衣了。”
蓉蓉不知道,寻路一次也没摸过表姐嘴里说的那些衣服,更别说穿了。见表妹满脸崇拜地看着自己,她的内心继续膨胀,又解释道:“我这次来你们这里,有几件好看的衣服都没有带来,那些衣服都不经脏。”她想一口气把自己吹嘘成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千金。
幼稚的表妹竟然全信了,急切地拉着她:“走,寻路姐,去我房间看衣服去。”寻路马上忙着跟表妹进了一间卧室,里面干干干净净的,床上铺着凉席,用来盖的被单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凉席上。
“你一个人睡吗?”寻路羡慕地问。表妹“嗯”了一声,马上从打开的木箱子里捧出一摞叠放整齐的衣服来,但是大多是寻路不喜欢的灰色、灰色、还有藏青色。“怎么都是这些颜色?你一个姑娘家怎么穿?”寻路直言不讳地问表妹。“我妈说这些颜色经脏。”蓉蓉说。
寻路突然看见了里面有一件青果色的衣服,连忙扯出来打开一看,只见那衣服收了腰身,还有个精致的青果领。寻路觉得好看,就对表妹说道:“哎,这件还可以,我试一试哈?”还没有等表妹搭话,她就把自己身上穿着的、母亲捡回来的polo衫脱掉,把表妹的衣服迅速穿上。
“刚合身哎,蓉蓉,我这次来得匆忙,也没带什么衣服,等下我洗个澡,就穿你这件衣服了哈?”表妹连忙说道:“寻路姐,你喜欢这件衣服就送给你了。”感觉终于有件衣服得到寻路的认可,表妹不禁喜笑颜开。而寻路打算,把这件不属于自己的衣服穿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