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人民医院。

卿之声在病床上躺了一天，饶是再耐得住寂寞的性子，此时也觉得有些乏味了。

他喜好看书，不爱看电视，嫌太吵闹。但今晚，他却破天荒地主动打开了电视，又把电视频道调到新城卫视。

无他，今晚的电视节目中，有他最得意的学生。即使当时他自己也在节目录制的现场，但那与在屏幕前观看的感受是不一样的。

“老师。”忽然，门边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只是与往日相比略带沙哑。

卿之声循声望去，便见到了他刚刚还在挂念的、最得意的学生，手里还提着一个分量颇重的果篮。

“你怎么来了？”卿之声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更多的倒是惊喜。他双手撑床，想坐起来一点。

江靳玖忙大步走过去，将果篮放在桌上，扶住卿之声的身体，往后面塞了两个枕头，又调节了病床的高度，让他有了一个最舒适的姿势。

卿之声躺了一天的身体得以活动，忍不住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而后指着一旁的座椅：“坐。”

江靳玖在恩师面前一向乖巧，听话地坐下，轻轻咳了一声。

卿之声皱眉：“我刚想叮嘱你可别跟我一样感冒了，结果倒好，我话还没说，你就先咳嗽起来了，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一点不会照顾自己。”

江靳玖笑了笑，知道他是关心自己，也不顶嘴。

见老师还是皱着眉，用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自己，他压抑住笑意，想了想，索性转了个话题，一五一十地交待起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本来是有事想向您请教，谁知给您打电话却提示关机，有点担心，就冒昧上门了。见到师母，才知道您住院了，就赶来看看。”

“你有心了。”卿之声点点头，思维果然被江靳玖带偏，语气之间也难掩欣慰。接着，他又追问道，“你说有事要问我，是什么事？说来听听。”

“嗯……”江靳玖向来有一说一、能言善辩，此时却有些犹疑起来，似乎是在斟酌到底该不该说。

卿之声也不催他，慈爱的视线落在他身上，静静地等着。

沉默良久，江靳玖终于再次出声：“您之前向《步步高升》的制片人举荐我，录了一期节目。”

卿之声点头，朝电视努努嘴：“呐，正在看呢，等了半天你还不出场，学大姑娘‘犹抱琵琶半遮面’是怎么着？”

越到晚年，卿之声越有了一种诗意的风趣。

江靳玖对这位突然从德高望重老先生变成老小孩的老人有些无奈，捏捏眉角，叫道：“老师……”

卿之声不开玩笑了，恢复正经的表情：“你接着说。”

江靳玖便继续说下去：“下午新城电视台的另一个制片人联系我，说是在筹备一档叫《听音》的原创校园纪实节目，想邀请我加入，担任节目的配音指导老师之一。”

听到学生被邀请参加真人秀，卿之声瞬间严肃起来，身子也坐直了。平心而论，他虽然推荐了江靳玖去录节目，但也只是希望能让他的配音事业更加顺利，而不是让他进入娱乐圈这个大染缸。

他对自己的学生有足够的信心，江靳玖如果真参加真人秀节目了，他那张陌上人如玉的脸一露，又有天生温润的气质加持，个人魅力会被节目刻意的剪辑放至最大，势必吸引众多人气，甚至还会有诸多乱七八糟的代言找上门。多方名利一朝袭来，到时候，他是否还能坚持本心，一心一意地将配音视作自己的梦想？

转瞬之间，他的心思已经转了九连环似的弯，诸多好的、坏的可能性都想到了。对这个学生，他是实打实的喜欢、实打实的为他着想，乃至于不愿见到他有任何走歪路的可能。

“关于这档节目，更详细的内容呢？”卿之声一边思忖着，一边追问道。

“节目是以大一新生为主体，聚焦培养未来电视电影的幕后配音人员。现在已经确定好的嘉宾都是行业泰斗，而我年纪最小，算是资历最浅的一位。节目组之所以来约我，是因为制片方希望加入年轻一辈的新鲜血液。拍摄总周期预计三个月，以周播的形式上架新城卫视。至于其他的内容，对方要继续给我做介绍，我推说有事、提出延后再讨论了。”

主题、嘉宾、邀请原因、拍摄周期、播放形式这些内容都确定了，那么其他的内容……差不多就是指录节目的通告费了。

卿之声问道：“为什么不提前把通告费问清楚？”

“可以问，但没必要。”江靳玖的表情依旧淡淡的，声音也无起伏，仿佛在说的只是一件很小的事。

到这时，卿之声自然已经能看出这个得意门生的态度，他分明是已经将名利置之度外，只在乎能不能得到老师的首肯与支持。

“哦对了，忘了问，制片人是谁？”卿之声突然想到了很重要的一点。

“黎少白先生。”

“哦，他啊……”卿之声脸上的担忧霎时褪去，拉长了声音。

江靳玖挑眉：“老师，您认识他？”

卿之声点点头，露出欣赏的表情：“嗯，黎少白是我一位师兄带过的学生，因为我师兄总是炫耀自己收了个好弟子，所以我对此人也有印象。他是一个有匠心的人，不会哗众取宠。如果你的时间安排得过来，受邀参加一下也未尝不可。”

顿了顿，卿之声又补上一句：“更重要的是，这档节目如果不出差错、不走歪路，效果达到预期，还能让配音这一幕后工作，走到前台，进入大众视野，更加发扬光大。”

江靳玖听见这话，眼神里忽然一亮，看起来竟有些流光溢彩。卿之声后面的这句话，正是他心中所想。恩师与他想到一处，并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与支持，怎能让他不激动？

“老师……”他一时有些语塞，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复杂的心情。

“怎么？有话尽管直说。”

江靳玖凝望着面前的老人，言语中难得有了点忐忑的意思：“您为什么会同意我走这条路……”

在他的印象中，卿之声向来是保守派的做法居多，潜心学术，不爱抛头露面，对学生也有这样的要求。

卿之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因为我知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按你自己想做的去做吧，不要有顾忌。年轻人，不要怂，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撸起袖子加油干’。”

明明只是为了勉励学生，可说到这儿，他自己也不免动容了。

那些奋斗的岁月、往昔的峥嵘，都在他的回忆里翻飞着，让他的余生可供取暖，熠熠生辉。

正事谈完，卿之声将注意力放回电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学生聊着天儿。

江靳玖微微欠身，从带来的果篮里拿了个苹果，慢条斯理地削起来。

他的手腕骨节分明，捏着刀和苹果的手指白皙修长，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动作，被他那双手一做，竟做出了精心雕琢艺术品的气质。

苹果削好后，他递过去。

卿之声也不客气，接过去就啃了一口，咽下去后直呼很甜。

江靳玖笑道：“甜也只能吃一个。”

卿之声撇嘴：“小气，我看你就是懒得给我削。”

“不是小气，也不是不愿意给你您削，而是现在太晚了，您又在床上躺着不动，吃太多会积食。”江靳玖将刀擦干净，又扯了张纸擦手。

卿之声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只能作罢，末了还孩子气地轻哼了一声。

江靳玖眼里的笑意更浓，他喜欢自己与老师的这种相处方式，亦师亦友亦亲人。

卿之声将苹果吃完，剩了个极小的核。

江靳玖也不嫌脏，伸手接过，扔进了垃圾桶，又去洗手间接了温水，让卿之声洗手漱口。

忙完这些，电视里的画面一转，节目终于放到了他出场的镜头。

只见电视上的江靳玖长身玉立，站在一群行业泰斗之间也毫不逊色，举手投足都透着清朗贵气，一言一行也尤为进退有度。

卿之声“啧”了一声，对江靳玖投去好整以暇的一瞥。

江靳玖扯了扯嘴角，又摸摸鼻子，说实话，还真有点儿不自在。

卿之声见他这幅样子，不禁发出愉快的笑声。他这个学生一向稳重，脸上也是不显山不露水，此刻难得有了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倒多了点少年气，更显得可爱且真实了。

江靳玖见他发笑，更加赧然，索性起身告辞。

卿之声止了笑，点点头。

江靳玖嘱咐了几句，往门口走去。修长的手刚搭上门把手的那一刻，卿之声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他转过身，用问询的目光默默望着病床上的老人。

卿之声微微一笑，交代最后一句：“靳玖，不忘初心。”

江靳玖浑身一僵，片刻后弯下腰，朝着病床上的人郑重地鞠了一躬：“方得始终。”

师生俩灵魂之间的交流，在那一刻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