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思晴一直躲在帷幔之后看着他们两个,听着他们的对话,她也觉得越无尘这个人不仅奇特还很妙,在小梦面前,大概也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有机会争得一线生机吧。
她已发现,梦魂宫主,心软了。
“小小心愿,还望姑娘,成全。”越无尘说得诚恳且坚决,注视着小梦的眼神坚定而平静。
“好。”小梦答应了。
小梦,竟然答应了。
楚思晴没想到,她真的会答应,这样一来,就无疑是在告诉越无尘,楚思晴并非梦兮,或者说,梦兮并不只是楚思晴。
难道,她真的打算用一个秘密,换一条性命吗?
楚思晴无法开口去问,她已看到了小梦的指示,微微的颔首,代表着,她要自己去弹这一曲。她默默地将琴擦拭干净,摆在了小梦的面前。
这一曲,只能由她来弹奏。
纤细的手指在琴弦上灵动,一拨一捻,指尖流出的是婉转低沉的旋律。
声声慢,慢声声;故人忆,忆故人,人无情,曲有意。
越无尘听得痴了。
房间里,杀意的气息,在琴声中,完完全全地被化解。
人的心,平静了下来。
“姑娘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只怕是过往太过沉重,无法自持吧。思念、无助、悲恨、凄苦、绝望还有无可奈何,原是一首追忆故人之曲,在姑娘的指下竟然饱含了如此多的情感,该是怎样的女子,才会奏出如此令人哀伤的旋律。”
越无尘的心已被小梦带走,他仿佛从她的琴声中阅出了她的人生,他无比心疼眼前抚琴的女子,不为人知的面孔,不为人知的过往。
小梦面无表情地奏完这一曲,内心却早已几番波澜,而当她的隐痛、她的情感被眼前男子一一道出时,她也不免为之惊诧。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知音?
小梦难以置信地注视着他,哪里还有半分杀气。
“能在死之前听到姑娘真心所奏的曲子,无尘真的是死而无憾了。姑娘请动手吧。”心愿已了,他也该兑现自己的承诺了。
短刃亮出,刀光一闪,越无尘只觉一阵轻风拂过,再无其他。
梦魂宫主已出手。
越无尘,还活着。
小梦举起手里割下的一缕黑发,对他说:“你的命,我已留下。”
楚思晴这下子彻底放心了,她隐约感觉这两个人应该会有不少的话要说,于是自觉地抱走了琴,躲进了房中的另一间房。
屋里有密室,不过这并不重要。
“多谢姑娘手下留情。”
“不,我不是没有杀你,只不过,失手了而已。”
“那我应该怎么称呼姑娘?梦兮吗?”
“叫我小梦吧。”
“那你跟刚刚那一位,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梦兮?”
“我们都是,我们也都不是。”
“是啊,不过是个名字,到底是还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刚刚,难道不怕我真的一刀要了你的命吗?”
“于我而言,生与死,没有什么差别,与其带着枷锁活着,倒不如死在姑娘的手上来得痛快。”
“少侠的枷锁,我想就是令尊吧。”
“姑娘见外,叫我无尘即可。”
“那你也别左一句姑娘,又一个姑娘了。”
“小梦。”
“无尘。”
“小梦你是江湖中人,家父是什么样的人想必一清二楚。我们兄弟三个人,父亲对待每一个都希望我们变成第二个他。”
“目前来讲,你大哥不仅像,甚至更要青出于蓝了。”
“青出于蓝,不错,只是这个词用在他身上,实在是太讽刺了。”
“可是你,却与他们完全不一样,看来越城主的教导也不是完全有效的。”
“我们自小是被父亲逼着习武,稍有不对就是一顿毒打,我从小就不喜欢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可是却没有办法逃避。他常说我是最不争气的,武功不如哥哥们,心机也不如他们。我很庆幸,我没有变成大哥那个样子,不然,我一定会发疯的。”
“越冥尘,他来过温柔乡无数次,想要梦兮的心人尽皆知,可是他那个人,品行思想全都印在了他的脸上,别说我不屑多看他一眼,连思晴也是一样。”
“思晴?楚思晴?原来刚刚那一位就是悠然山庄的大小姐。”
“怎么,你也知道她?”
“听父亲和大哥提过,却没有见过,果然是个美人。”
“你好像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我应该奇怪什么?”
“一个大侠的女儿,居然跑到这烟花之地,宁愿卖笑,也不愿回家。”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更何况,江湖中那些所谓的大侠,又有几个是真正的侠士,多半都是沽名钓誉,人前正义凛然,人后下流无耻。如果楚江阔真的如传闻中那般好,我想楚姑娘应该也不会在这种地方了。既然楚姑娘宁愿夜夜在此也不愿再踏足悠然山庄,可见楚江阔之侠名,多半也是徒有其表吧。”
“是啊,比起楚江阔这种伪君子,令尊这种真小人反倒是可敬多了。我这么说你父亲,你不会介意吧。”
“怎么会,姑娘所说,正是越某心中所想。”
“那你二哥呢?他又是个怎样的人?”
“二哥……二哥是个温顺的人,他不会像大哥那样主动去算计什么,可他也不会拒绝父亲与大哥的命令,他应该是一个非常好的执行者,可是我能看得出来,二哥也并不快乐。在他心里,父子之情、兄弟之情和正义善念无时无刻不在打架,他活得或许比我们任何一个都矛盾。”
“难怪我从来都没有听到过关于越兴尘的任何事。”
“可是,你仍知道他的名字。”
“望岳城主越昂驹贪婪狡猾、无利不图;少主越冥尘阴险诡谲、心狠手辣;二子越兴尘无人知其貌,无人知其性情;三子不详。却不料,你是这样的望岳少主。”
“我想,大概很多人都想不到吧。”
“不仅想不到,就算亲口告诉他们,多半也是打死都不会信的。”
“可是你信了,你相信我不会出卖你,也不会伤害你。”
“我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真的信过谁了,不杀你或许是因为你的眼神和另外一个人有点相似吧,干净纯粹又带着悲情。”
“那个人对你一定十分重要。”
“这世上,只有他对我来说,是重要的。”
“我有一点羡慕那个人,被你牵挂着,他一定很幸福。”
“他是不是幸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其他人一旦被我盯上,都会惶惶不可终日。我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你也不用把我想得多好,不要自以为听懂了我的琴就是看穿了我的人。”
“可以告诉我你的身份吗?”
“为什么?知道我的身份对你,并没有任何的好处。”
“我只是单纯的想知道,你若不愿,我不会勉强。”
“梦魂宫,你可听说过?”
“你,你是!梦魂宫主?你居然就是梦魂宫主。”
“就是我。”
“你跟我想象中的梦魂宫主,完全不一样。”
“你的想象,是什么样子?”
“我以为,那样的女人,一定是一个乖张暴戾的老女人。”
“很可惜,我一点都不老。”
“悠然山庄的血案,真的是你一手造成的吗?”
“千真万确,一个人、一滴血都没有假手于别人。”
“可是,你跟楚姑娘明明是朋友,你却毁了她的家。”
“她都不介意,你又有什么好介意的呢?”
“是啊,她都不介意。”
“是不是后悔知道了?是不是觉得我身上的血腥气味已经盖过了你原本嗅到的那一股清新呢?”
“不,我仍愿意相信,你做的一切,都有不得已的苦衷。”
“真是个超然的人。我该庆幸今天遇到的是你,如果是你大哥,或许现在倒下的人,就是我了。”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大哥伤害你的。”
“你……”
真是一个奇怪的男子,小梦不知道是该夸他善良,还是要骂他蠢。
坐在他面前的,明明是一个刽子手,他却偏偏像遇到了珍宝似的望着她,真挚而热情,有时候注视的时间久了,他还会羞涩又窘迫地避开她的目光,生怕亵渎了她。
这是为什么?
“我今日说的话已经够多了,你也该走了。”小梦下了逐客令。
越无尘有些依依不舍:“我以后,还可以来这里听你弹琴吗?”
“你还愿意听我这样的人弹琴?”小梦没想到,自己说了那么多,这个人竟然一点都不在意。
“我可以吗?”
“你不怕你大哥看到吗?”
“我不怕。”
“好吧,只要你来,只要我在,我便奏与你听。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我未必会有像今天这样的机会,再一次长谈。”
“我会等,总会等到的,不是吗?”
是吗?
直到越无尘彻底离开,小梦都没有回答他,因为是与不是,她自己无法给他一个准确的答复。
“他的眼睛,很像你的师父吗?”楚思晴从密室之中走了出来。
“你都听到了。”建在屋子里的密室隔音效果一般都不会太好,楚思晴将自己与越无尘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她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很像,连气质都很像。明明都是文人的气质,却偏偏成为了武人。”
“我也能看得出来,他对你,动了心。”
“我怎么不觉得。”
“你身在当局,他明明是为了梦兮而来,可他看着我和看着你的神情,是完全不同的。在你还未抚琴之前,就已不同。当琴摆在你的面前,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反而有些期待,还有些开心。”
“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他眼中喜欢的人和他耳中喜欢的人,是同一个。”
“如果真如你所说,那么这真的是他的不幸。世间女子千千万,他却爱上了最不该爱的那一个。”
“或许,他的出现,就是上天派来拯救你的。”
“拯救?你不要逗我了。我是个无药可救的人,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我,绝对没有!在我的脚下从来都只有一条路。”
一条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