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的清晨，冰溪镇的大街小巷烟雨蒙蒙，空气中还带着些许寒意。低矮的电线杆上，几只灰黄的麻雀飞落，梳理着被雨水打湿的羽毛，偏着脑袋，望着一扇紧闭的玻璃窗户。

忽然，窗户“哗”一声推开，惊走了电线杆上的麻雀，一个穿着藏青色睡衣的男人探出小半个身子，伸出只手，试了试雨水，而后，“砰”一声关上了窗。

天色渐明，水汽散去，天空依旧灰蒙蒙一片，清冷的街道逐渐有了人气儿，再过一会儿就该热闹起来。

小学生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催促着睡眼朦胧的父母，把自己送去学校；买菜的妇女三五成群，提着大袋小袋的食材边走边聊，时不时停下脚步，压低了嗓门说几句悄悄话；晨练的老人身穿练功服，提着太极剑，满面红光地走进小餐馆，要上一碗热腾腾的汤粉 ……

“嗡，嗡——”手机的震动声中，闹铃响起：

“准备好了吗，孩子们——

准备好了，船长——

我听不见哦——”

一只手从被窝里探出来，在漆面斑驳的床头柜胡乱摸索着，似乎碰到了什么，随着啪嗒一声，

手机掉在地板上——闹铃的声音戛然而止。

吴言从睡梦中醒来，伸个懒腰，揉着睡眼，慢悠悠地走到卫生间洗漱。

收拾妥当后，套上一件半旧的黑色卫衣，随手取下挂在书桌边的电脑包，看看时间，喝了杯水就匆匆出了门。

“小言，出门了啊！”

“是啊。”

吴言刚下楼，碰上几位穿着练功服的老头老太太，看上去像是刚刚结束了晨练，几个人在楼下院子碰到一块儿了，互相打了声招呼，吴言也一一笑着回应。

“不早喽，赶紧去吧，上班别迟到了。”

“好嘞。”

旁边一老头拉了一下老伴的胳膊：“这么热情，看上人家小伙了？”

“呸”老太太啐道：“你个老不正经的，想什么的，我没怨你偷瞄人家舞伴的事也就算了，你敢……”

走出小院门，是一段水泥浇筑的下坡路，道路不太宽敞，刚刚够两辆小轿车并行，路两旁两旁是居民楼，楼下几乎都是挂着招牌的店铺。

最近几天烟雨连绵，道路两旁涓细的浊流顺着坡缓缓下流，直到坡下的十字路口右边的排水渠。

十字路口左边是露天菜市场，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沿街的餐饮店一家挨着一家，店门人头攒动。

到处都是吵吵嚷嚷的——商贩高声的吆喝，汽车尖锐的鸣笛，交织在一起，好像整个小城都在震动，都卷入繁忙的早晨中。

一家挂牌“客家小吃”的早餐店，店门口更是堵满了人

门口摆了两条案桌，远远看去，摞蒸笼码的半人多高，开合间都冒着热气。

“一笼蒸饺，两个茶叶蛋！”

“八块，老板，看一下收好。”

“两袋豆浆，三笼小笼包！”

“一共十九，拿好。”

“半斤酱香饼！”

…………

吴言挤进人群里，正巧后厨端上来两个蒸屉，撤下去两个空的，老板娘把一块湿盖上蒸笼顶上，刚掀开条缝，蒸汽腾一下冒出来，她在布上沾湿了手，打开一个透明塑料袋，一抬头看见吴言，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热情地招呼道：“小言啊，上班去啊，别迟到喽，今天吃点什么？”

“不会的，珍姨，”吴言递过去一张50元纸币，道：

“给我拿两笼饺子，四个茶叶蛋，一袋豆浆。”

老板娘收了钱，苦笑道：“小言呐，对不住，刚刚收了张一百的，零钱都找给别人了，珍姨这一下子也找不开，东西你先拿走，回头你再把钱给我？”老板娘一边说着，麻利地把这些东西装好，又套上一个大袋子，连同50元纸币一起塞在吴言手里。

沿着路走300米，与一条东西朝向的大马路交汇，这是小镇的主干道，附近一带，从明清开始就是六街三市所在，寸土寸金的地方，老百姓都管这路口叫作“金三角”。

其中占地最广的，要数一所小学。

民国35年（1946年），为纪念蒋介石先生六十大寿，于此地建立“中正小学”，1948年底改名为“景山小学”，解放后改为“瑾山小学”并沿用至今——这里就是吴言上班的地方。

走进校门，穿过三栋教学楼，一块操场，一直走到校园最深处，吴言从楼梯走上去，到了三楼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关着，没锁，吴言推开一条缝，察觉里面有微弱的呼吸声，以及若有若无的薰衣草香。

一个秀气的姑娘上趴在办公桌上，面对着门，眼睛巴巴望着窗外：“你怎么才来啊，我好饿啊”

“我的早餐带来没？”姑娘鼻翼微微煽动，长吸了口气，道：“门一开我就闻见味道了，是不是藏电脑包里？”

吴言笑而不语，摇了摇头。

姑娘立马一双杏眼倒竖，目光上下打量着吴言，做出一副怒目圆睁的神态道：“你不会给忘了吧”。

“姑奶奶，我哪敢，不是在这嘛，给你给你。”吴言讨一声饶，分出一笼饺子两个茶蛋，轻轻放在她办公桌上。

“谢谢言哥，你真好！”名唤晓婉的姑娘得了早餐，一张俏脸也绷不住了——本来就是装的。赶忙袋子，迫不及待拿了一个饺子塞进嘴里，饶是南方蒸饺小巧玲珑，一个也塞了满嘴，油水都顺着下巴滴到了办公桌上。

吴言忍不住学着京腔打趣道：“欸呦喂，慢点吃，急什么啊，您犯不上这样，怕我放狗来和您抢是怎么的？”

“要尼管，盯着女孩子次东西也不怕眼睛张疮！”晓婉鼓着腮帮子说道，反嗔怪起吴言来。

吴言正色道：“林老师，学校可是三令五申，严禁将早餐带入教学区的，你身为老师，不以身作则就罢了，居然敢带头作案，一旦被发现了，你该当何罪啊？！”

晓婉脸上一红，吃得更加快了，一个饺子还没咽下，又塞一个到嘴里，却一下子噎得直伸脖子，捧着水杯急忙忙往下灌。

吴言看得哈哈大笑，只见晓婉长抒一口气，满足地露出一对可爱的酒窝，瞧见吴言袖手看戏的姿态，急忙辩道：“又怎样，你不说不就没人发现了？再说，我就不信你包里没有藏一份，赶紧打开，让我瞧瞧！”说着，起身就要伸手抢吴言的电脑包。

“别别别，好了好了，怕了你了！”吴言后退两步，把她挡在身外，“不愧是教语文的，一口银牙利齿啊，真是……”

“真是什么？”晓婉反问？

“这……”吴言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你说不说？”晓婉红了脸，上前一步把吴言逼到墙角，佯装生气道。

“好了好了，你别过来了，我怕了你了，要是被学生看见了像什么样子，我和你说，但凡有一次，以后你再给他们摆脸色可就没用了啊。”

“你管不着，哼。”

“得，我是管不着，那您慢慢吃，我去班上看看早读去，您小心点吃，别噎着。”

吴言把电脑包撂在办公桌，准备离开。

“等等”晓婉叫住吴言，打开抽屉，拿出一条巧克力塞进吴言口袋里：“下课还早，你早饭也没吃，抽空吃了，一会儿别低血糖晕过去了。”

“我哪有……”吴言刚想开口，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你记得吃就是了，进教室前就吃掉，被学生看见不好。”晓婉低着头，俏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声音更是细若蚊虫。

“我走了，不然早读要迟到了。”

吴言走出办公室不远，一名五十多岁的女教师抱着一叠试卷进来，看一个满脸通红的姑娘直愣愣杵在一旁，又扫一眼办公桌上的电脑包和早餐，开玩笑说道：“呦，咱们林姑娘也有被欺负的时候，要不怎么说吃人家的嘴软呢，以后离了人家可怎么办哦。”

“可不是，”另一个发色棕黄色的中年女教师跟着走进办公室，她走到门后饮水机前到了一杯热水，帮腔道：

“你说过些时候，教育局的调令下来了，那可怎么办呦，你一走，吴言的心都不知道该飞到哪里去——听说过两天会有几个实习生来咱们学校，晓婉啊，你可要把心拴牢喽。”

“许老师，李老师，你们两就别拿我开玩笑了，”晓婉的声音很轻，手指扣在一起：“本来就是我要走的，很早就定了。”

许老师放下试卷，“你呀，就是不肯争一争，只要你愿意去学校谈妥了留下来，教育局那边走过程序就好了，虽说你来的时间不长，可是这两年来，我们几个可看在眼里，这个学校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几个老教师撑不了几年的，”

李老师和许老师对视一眼道：“我们几个过个三五年年就要退休不少了，临走前能看着你们俩热热闹闹，心里也舒坦。许老师说的没错，只要你想留，咱们也可以帮你和学校说情，你的能力我们都看在眼里，早晚我还可以干几年，就算有什么问题，我多少可以帮衬着点。”

“你们不明白，我不能的……”晓婉垂着头，湿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