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主管警官听取了玉嫽的汇报后,要求她写一个申诉书,由她转交检察室。
每个监狱都驻有检察室,有长期检察官驻守,他们履行的是法律监督职能。一方面对监管场所的刑罚执行和监管活动进行依法监督,维护犯人的合权益。另一方面接受和处理犯人上诉事项。对犯人提出的上诉,初步审查认为判决可能有错误的,提请人民检察院或者人民法院处理。
检察室接到申诉后,不久提审了冯玉嫽。
“你觉得自己现在身体恢复到正常了?”检察官问。
“正常了,过去的一些小事都能记起来。”玉嫽平静的说。
“问你向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检察官说。
“好的,你问吧!”
“你家住那里,父母姓名。出生年月,何时何处毕业参加工作,在企业担任什么工作?”
“家住翰林庄,父亲冯翰林,母亲徐玉香。1968年生,1986年毕业于海郡化工中专学校,在洁净洗涤剂厂技术科担任技术员。”
“你儿子几岁了,怎么来的?父亲是谁?”
“儿子今年四岁了,1986年父母在门口捡到的,不知道生身父母是谁。”
“儿子不是你的?叫什么名字。”
“不是,是被人遗弃的。叫翔宇,冯翔宇。”
“你们厂领导都有谁?技术科都有谁?办公室主任是谁?”
“厂长周步山,党委书记李天池。生产副厂长田明强,供销副厂长汪吉东。技术科长朱宇昆,技术员彭明骏和我。厂办主任张从山。”
“你们厂都生产什么产品?最近开发了那些产品?”
“以前主要生产肥皂和香皂,后来开发了洗发香波、洗洁精、洗衣皂和洗衣液。”
“你们厂的配方是否被泄密?从那方面判断是被泄密的?”
“应该有内鬼泄露。因为有厂家生产的产品与我们的新产品一致的地方很多。从配方到工艺到使用原料比较接近。我们的新产品是花钱买的专利,不可能这样一致。厂里认为配方泄密的判断有根据。”
“是不是你泄的密?”
“不是,我不会做这种事,厂里也没有怀疑我。”
“为什么说厂里没有怀疑你?”
“李书记找我了解过情况,我也尽力协助。如果怀疑我的话,书记不会让我参预调查。”
“你和李书记关系密切吗?”
“谈不上密切,是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他曾经想培养我,以后向干部方面发展,被我拒绝了。”
“为什么?”
“我不是当官的料,没有那个野心。我只想照顾好父母亲,把儿子养大成人。没有时间参预社会活动。”
“你对1987年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事?”
“在家里是给儿子过周岁生日。因为不知道他的具体生日,我们定在五月一日。来了很多客人。”
“你最早记事的是什么?”
“跟爸爸一起挖防空洞,苏修要打过来。因为里面阴凉,我经常钻进去玩。”
“噢!那应该是69或者70年的事,当时你三四岁,有点印象有可能。最近的事呢?”
“在厕所看到一个死人吊在水管上,想起了许多过去的事,写了我的申诉信。”
“我问的是你入狱之前?”
“星期天休息,李书记传呼我,我去了。”
“看来你是真的恢复记忆了。说说你是怎样误杀李天池书记的。”检察官基本判断冯玉嫽的记忆恢复了。因为许多失忆者有的能记起早年的事,遗忘最近的事。而冯玉嫽无论是早年还是近期的事都能记得起来。
“我没有害李书记,具体过程都写在申诉书里。”冯玉嫽平静的说。
“证据呢?你必须提出新的证据才能重新调查审理。”
“你们又是凭什么证据说人是我害的?”玉嫽反问。
“这里面都有。有被害人李天池手中攒着你写的原料清单,可以认定是你在抢压清单时推倒了李天池。你们双方身上都有对方的抓痕,指甲里有对方的皮肉,说明你们之间发生了肌体冲突。你身上沾有被害人的血迹,写字台上有你的指纹。说明你不仅推倒了被害人,还企图对他施救。地上有你的血鞋印,室内沙发被动过,说明你们之间不是一般的争执。被害人进办公室和你去办公室都有人证,你传呼机上显示的是办公室电话号码,门卫也没有见到有其它人进入办公楼,说明自被害人进办公室后,只有你一个人进去过。这一切证据都指向你,只有你有这个条件和时间害死被害人。”检察官举着案宗说。
“我又是被谁打晕的呢?”玉嫽反问。
“这个问题可以这样解释,你推倒被害人的同时,自己也摔倒在长条茶几上,昏了过去。”
“李书记的原料清单是我几天前写给他的,为什么当时在他手里攒着应当有原因。我们没有发生过肌体冲突,如果有的话,他那个干老头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没有人见有其它人进入办公楼并不等于真的没有人来,我们那个门卫经常脱岗,来人也不知道。最不合逻辑的是,既然我也同时昏过去了,后来如何企图施救李书记?我身上沾李书记的血从何而来?”
“这些问题都是综全分析判断的,具体过程只有你们两个人清楚。从证据链的角度,虽然你当时没有口供,但公安机关通过证据做出事实判断合乎情理。”
“合乎情理?你们这不是以事实为基础办案,而是只靠推断枉断。你们认为因为李书记怀疑我泄密而引起冲突本身就是错误的,把事件向私情上扯更是没有根据。我没有伤害李书记的理由,更没有害她的事实。这一切都是牵强附会,所谓的证据都是可以制造的,不存在唯一性的证据。我是冤枉的,请你们重新调查,还我清白。”冯玉嫽知道了这些证据后,更坚定了要上诉的想法。
“申诉是你的权力,我们检察室只是根据案宗中的记录说话,没有调查义务。既然你提出来了,虽然没有出示新的证据,为了维护犯人的权力,请你正式提出上诉书,由我们通过省检察院。是否立案重审等通知。”
“不要称我是犯人!我不是犯人,是被冤枉的!”冯玉嫽厉声说。
冯玉嫽的上诉申请被监狱检察室接收了,并转交给省检察院。
她仍然照常和其它犯人一样在监狱工厂打牢役,只是心情开朗了,又恢复了以前的活力。
田彬有心事,天天想着如何把玉嫽家里的事告诉她。
这是个迟早的事,越晚告诉她对她的打击越大。她已经挺过了恢复记忆这一关,也清楚了在监狱服刑的事实。把她家里的变故告诉她,虽然会受到打击,却解除了以后的定时炸弹。
好事一件件的讲,坏事最好是一次出尽。田彬在与主管警官商量后,决定告诉她。
星期天休息时,田彬约上孙招娣和王秀玉,几个人一起来到夏天洗澡的水池旁,坐在石阶上。
这里四周有高大的树围着,环境较恬静。
秋天是一个令人多愁善感的季节。天空中一会儿万里无云,一会儿漂来一片白云匆匆走过。那灰白飘渺的空气,仿佛诉说着世间万物的千变万化。
秋天的阳光虽然没有夏天那么酷热,也没有冬天那么寒冷。却使大地干燥,偶尔也能使人心情烦噪。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秋天是一种美丽和希望。而对玉嫽而言,这个秋天是寂寥和凄凉的。
“玉嫽现在变了个人似的,是不是天天盼望申诉成功,早日离开这里?”几个人坐在石阶上,田彬问玉嫽。
“当然了,肯定能成功!谁愿意呆在这个鬼地方!”玉嫽兴奋的说。
“但愿能成功。只是要做好两手准备,翻案比立案要困难的多。涉及到方方面面,要逐级下达,公检法都要动。”田彬说。
“只是时间问题。既然来了,和你们多呆几天没关系。只是太想家了,不知道爸妈和我儿子都怎样了。他们当时一定痛苦死了,真是睛天劈雷!”玉嫽想起家里人。
“你爸妈就你一个女儿,你有难他们会更难,经受不住是肯定的。只是他们都希望你好,希望你在任何情况下都要挺住。相信你不会辜负他们。”田彬话中有话的说。
“快过去了!虽然我是女的,回去后也要到老祖宗坟前拜拜。让他们保佑别再发生这种惊险的事。”玉嫽说。
“我们知道你很坚强,有些事已经发生了就没有办法挽回。你一定要挺住,照顾好自己才是对他们的孝顺。”田彬说。
“田姐是怕我申诉不成功吧!不会的!即使不成功我也认了,权当义务打了几年工。只要家里平平安安的,我自己无所谓!”玉嫽笑着说。她心里认为申诉不成功的可能性基本没有。
“要是家里不平安呢?”孙招娣突然插了一句。
“家里?我家是郊区,那里的农民生活并不比城市一般市民差。我爸身体还行,种几亩地养活家还是没有问题。我家南倒厅租给四婶开商店了,一个月有50元钱的进项。虽然挂心家里,但我最放心的还是家里。没有什么不平安的!”玉嫽说。
“玉嫽,你家早出大事了,你还蒙在鼓里!”王秀玉不忍再说下去,说话时眼里有了泪花。
“出大事了?我家?我家出什么大事!”玉嫽瞪大了眼睛,挨个人看了一遍。
“我来说吧!玉嫽你别着急,现在急也没有用。我刚才说了,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挺住。明白吗?”
“能有啥事!没有比我被冤坐牢再大的事儿了。”玉嫽说。
“你爸爸在你入狱不久因肝癌去世了,你儿子也丢了!”田彬终于说出了口。
“我爸去世了?肝癌?不可能!我爸的身体瘦是瘦了点,可一直没有病。不会的!不可能!你们骗我!”玉嫽抓住田彬的手,几乎是推搡着问。
“田姐说的是真的。在你精神没恢复的时候,你妈妈来告诉你了,当时你不明白。一起来的还有你四婶。”孙招娣说。
“我四婶?对!我四婶跟我家最好了。我爸真的去世了?肝癌?因为我?气火攻心,伤及肝脏,诱发肝癌?一定是!都是因为我,是我让爸爸操心!害他得病。我真不孝!让爸爸这么早就走了。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爸爸!爸爸~~~~~~~!”玉嫽大哭起来。
“哭会儿吧!你爸走的时候没有哭,这个时候多哭几声。你爸能知道的,他不会怪你。走的时候一定想着你,不放心你。”田彬拍着怀里的玉嫽,像哄婴儿一样一边掉眼泪一边安慰她。
“你爸没怨你。听管教说,你妈来的时候说你爸临走时还叮嘱要照顾好你儿子,你出去的时候要把孩子完整的交给你。”孙招娣哭着说。
“我儿子?刚才谁说我儿子丢了?我听错了吧!”玉嫽突然抬起头,望着田彬问。
“是我说的。就在今年,你儿子有一天星期天到小朋友家玩,在门口被人带走了,至今下落不明。”田彬说。
“被人带走了?是谁?人贩子吗?”玉嫽着急的问。
“公安局立案了,到现在没有线索。”王秀玉说。
“怎么可能!我儿子今年四岁了,应该知道村名和爷爷的名字,怎么可能被拐走呢?我妈妈呢?没有在他身边?”玉嫽紧跟着问。”
“四岁的孩子只是短时记忆,比如三岁时的事。而且当时记得住,时间长了不提起或者没有启发也想不起来。严格来讲你儿子是周岁三岁,虚岁四岁。听管教讲,那天是星期天,你儿子拿着叔叔刚送的一个游戏机找院里同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玩,你妈妈也没有在意,直到中午没有回来吃饭才发现。后来听你四婶说曾看到一个摩托车载了个小孩出去了,在门口还捡到了掉在地上的游戏机。你妈妈在城里到处贴广告,天天在外面找,一直没有消息。”王秀玉说。
“我妈妈?可苦了我妈妈了。我妈妈呢?没出啥事吧!”玉嫽想起了妈妈。
“孩子没找到,你妈妈只好回到开发区,住你四婶家里。可能因为丢了孩子的原因,有几个月没有来探视了。”孙招娣说。
“你们说我儿子是在小区丢的,我妈为什么住在小区里?”
“是这样的,你们村规划成开发区了。你妈用拆迁的钱在城里买了房子,准备等你出去后在城里一起过。平时一边看孩子,一边在家里糊纸盒挣点零用钱。”王秀玉说。
“村子拆了?那我妈妈靠什么生活?”
“我听管教说你妈妈不缺钱花。可能你们家的旧东西卖了不少的钱,你妈妈就是不上班,厂里也给她交养老保险。到五十岁就可以办理正式退休。唉!大孙子丢了,老人家该多心痛!”孙招娣说。
“妈妈!爸爸!儿子!我怎么这么命苦啊!”玉嫽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一口气没有上来,昏了过去!
几个人急忙放她躺下,田彬掐起了人中。
一会儿,玉嫽缓了过气来。只听喉咙里出气,哭不出声来。
“用不用叫医生?”站在远外一直观察的主管民警跑过来问。
“暂时不需要,让她哭吧!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些。”田彬说。
“我恨!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对不起爸爸妈妈,对不起我儿子。我要报仇!要找出陷害我的那个人!我恨这个社会!恨那些不分是非的法官!恨所有的人!”停住了哭声的冯玉嫽,眼中有凶光,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
“你现在的恨我们理解。虽然目前有恨的目标,可这个恨却不具体。谁是陷害你的人?需要核实。事情的经过是怎样的?得查清。如果你真的是被冤枉的,法律应该给你一个说法。可法律是照章办事,你的所有证据都对你不利,要推翻这些证据必须有新的证据出现才行。现在你必须承认现实,想想在不自由的情况下如何争取自己的权力。在事情没有弄清之前,你仍然是犯人,要受这儿管教。明白吗?”田彬说。
“我不是犯人!谁也管不了我!”玉嫽站起身,自个儿走了。
“跟着她,别让她做傻事!”管教民警对王秀玉说。
玉嫽一个人回到监舍,爬到田彬的床辅上,用被子盖上头。死人一样,一动也不动。
玉嫽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虽然眼神不像以前那样呆滞,却看谁都是一种敌意的眼光。
她没有想到家里会变成这样,没有想到自己给家里带来如此大的灾难。她开始恨自己,如果不是自己摊上了这件事,爸爸不会走,儿子也不会丢。
她经常一个人独自呆着,干活的时候也常出错。没有人敢说她,管教批评她,即使不回嘴,也会用恨恨的眼神回敬。像是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跟她有仇似的。
奇怪的是,三个多月过去了,她一次也没有再提申诉的事。
省检察院回复了,由于冯玉嫽没有提出新的证据证明自己无罪,所申诉的理由都是个人的解释,不能作为重新立案的理由。决定驳回申诉,继续服刑。
看到这个批复,玉嫽没有哭,没有埋怨,只是把回复单撕碎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