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王府。
薛慎之与襄王坐在书房中,侍从在一旁给二人斟酒,随后退出去。
襄王今日出宫,正是因为安阳府城一事。
他最近忙的头昏脑涨,皇帝果真不是那么好当的。
襄王按着胀痛的太阳穴,睇向薛慎之,“说说看,安阳府城是怎么一回事?你昨日不是说,清丈土地一事,已经完成了?”
薛慎之端着酒水饮尽,就这个问题,他曾经与李玉珩讨论过,却未曾想到,还未实施下去,便爆发出问题。
“不是大问题,得看你说服元晋帝。”薛慎之唇边浮现一抹冷笑,“上面有人授意吧。”
刻意针对他。
襄王转瞬想到薛慎之指的是谁。
也对,当初肃整安阳府城,元晋帝雷霆手段,震慑住安阳府城地方官员,谁又敢在这个节骨眼上,顶风作案?必然是有人授意,才会制造出今日的暴动。
襄王觉得头痛,若是他父皇授意,这件事就棘手。
他虽然执政,重大决策,却是要经过内阁商议,最后呈递给元晋帝,元晋帝首肯之后才能实施。
“你查清楚暴动的根源了吗?他们捞银子,也得师出有名,若只是剥削压榨百姓,倒是很好解决。”襄王倒是不惧内阁,就是元晋帝铁了心要整治薛慎之,不顾百姓的生死,他便没辙。
薛慎之眼底闪过讽刺,“火耗。”
襄王不解的看向薛慎之。
“地方上收赋税,百姓上缴的都是碎银,而这些银子要运送国库,为方便运送,会将碎银熔化重铸银锭,这里头会有耗损,而他们就是借这火耗征税时加征银子,数目大于实际耗损,差额就进了官员的囊中。”薛慎之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大问题,只要朝廷下禁令,手段强硬,便能够震慑住,“每两银子会有一两钱的耗损,他们加征的银子在每两四五钱,甚至有的与百姓交的正税一样。”
襄王问,“你有应对之策?”
“有。”薛慎之缓缓说道:“水至清则无鱼,想要完全杜绝贪腐是不可能的事情。朝廷明令禁止,他们也会从其他的地方剥削百姓。适当的给一些宽限,还能抑制他们的野心。每两银子的耗损在一两钱,朝廷下达禁令,加征银子每两不得超过两三钱,这其中有差额进了官员的钱袋子,却也减轻百姓的税收,比起官员胡乱增收火耗,要好许多。若是有人敢违背禁令,百姓检举,查探属实,官员及其亲属抄家流放。”
襄王细细一想,觉得薛慎之的话,言之有理。
贪腐现象是打压不绝,上有政策,下面就有对策,会想尽办法钻空子。如果政策适当的放松,又有律法制衡,一个折中的法子,说不定会取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火耗是必交的银子,每两算作三钱,也远比原来的赋役要轻松许多。
襄王一连喝几杯酒,有应对之策,元晋帝未必会同意实施。
“本王想想办法,与裴首辅商议一番,看他有何良策,能够让父皇松口。”襄王之前最担心的是薛慎之没有相应的对策,如今他有办法缓解,只差父皇那一环节,他倒是不急。
等事情闹得一发不可收拾,这把火也烧不到薛慎之身上,毕竟他提出解决之策,只是元晋帝未曾批复而已。
“你先一个奏折给本王,本王等下进宫带给父皇,他批不批是他的事情,你若明知不奏,到时候就是你的错处了。”
薛慎之从袖中掏出奏折,放在襄王的面前。
襄王挑眉,翻开奏折,他嘶地吸一口气,“你早就写好了?”
薛慎之缓缓笑道:“我打算今日与清丈土地的案牍一起呈递上去,事情先一步爆发出来,我只好来找你商议。”
襄王瞪他一眼,指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让他瞎担心半天!
“江鹤又是怎么一回事?”襄王挫着牙问,仍是生着薛慎之的气。
薛慎之张口吐出几个字,“策反他。”
襄王点了点头,表示他知道了,摆了摆手,让薛慎之赶紧离开,暂时不想看见他!
薛慎之起身,走到门口,停顿脚步,提醒襄王,“我的方法固然有效,但是元晋帝有心要整治我,必然会挑出问题,有关火耗银子一事。就有劳王爷周旋。”话落,拱手作揖,转身离开。
襄王拿着薛慎之写的奏折看了两眼,塞进袖中,他乘坐马车去裴府,与裴远密谈半个时辰,他方才离开裴府入宫。
襄王直接去往乾清宫。
九娘子正跪在地上,服侍元晋帝用膳。
他看向刘通,不知这是何意。
刘通摇了摇头,今日传出江鹤受贿,放走礼王一事,元晋帝大发雷霆,他猜疑这其中有没有华敏公主的手笔。一时想不透,他便将怒火洒在华敏公主之女九娘子身上。
“父皇,儿臣有要事禀奏。”襄王看向九娘子。
元晋帝意会,挥手让九娘子退下。
襄王看着元晋帝转好一些的气色,关怀地说道:“父皇今日身体好些了吗?您的气色比起前几日要好转许多。”
元晋帝似笑非笑地看着襄王,“今日来有何事?”
“父皇听说了安阳府城暴动一事?薛大人有对应之策,儿臣将他的奏折送来给父皇过目。”襄王双手呈递过去。
元晋帝展开奏折,不过扫一眼,扔在一旁,“他这法子不可取,岂不是助长贪腐风气?”
一句话,否决。
襄王暗叹一声,还真叫薛慎之说中了。
“父皇,依您高见,此事如何处置?”襄王虚心求教。
元晋帝意味不明道:“清丈土地一事是薛慎之牵头提起,此事引发的后续问题,自然该由他处置。若是能够处理好,将功折罪,若是处置不好……”冷笑几声,却是没有再说后果。
其余之人,能够想到薛慎之若是处置不好,面临的后果。
襄王心中凛然,果然元晋帝是狠了心肠要对付薛慎之。
元晋帝是想要打压薛慎之,为的是让朱静婉求到他的面前。
当初朱静婉能为薛慎之而活下来,如今薛慎之面临生死劫,朱静婉不会置之不顾的。
无论是什么决策,元晋帝都会压下来。
襄王不知道元晋帝的阴暗心思,他正要开口劝说,元晋帝却先一步道:“襄王,薛慎之是你的谋臣,蝗灾他功不可没,无论是清丈土地一事,或者是农耕与水利,对朝廷也是有功劳。他这般智多近妖的人,对你来说是一个威胁。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除了驭人之术,要做到冷心绝情。”
“父皇……”
“朕是为你好,为大周的江山好。事到如今,朕也不欺瞒你。当年李家满门含冤而亡,朕与你的皇祖父是刽子手,薛慎之心中会不怀恨在心?待他封侯拜相,权势在握,便是朱家江山易主之时,此人决计是不能留。”元晋帝精锐的眸子落在襄王的脸上,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你若将此事处理好,解决朕的心头大患,朕立即下旨,立你为太子!你该知道,优柔寡断,心怀人善的人,并不适合做一个帝王。你若不是一个合格的储君人选,朕会在宗室之中,挑选比你更合适的人。”
襄王愣住了,“父皇……”
“你下去,好好想一想。”元晋帝摆了摆手,示意襄王退下去。
襄王退出乾清宫,冷风一吹,他头脑清醒。
心中不禁冷笑一声,为了除掉薛慎之,元晋帝当真是不择手段,拿皇位相要挟!
襄王长叹一声,元晋帝果真是一个手段狠辣的人,连魏太后都能够囚禁,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呢?
他当年为了掩盖争夺宁雅县主的事情,灭了李家满门,如今倒是害怕薛慎之报复了。
到底是薛慎之锋芒毕露,让元晋帝忌惮了?
还是……
他对宁雅仍是不死心?
襄王想到这里,脸色十分难看。
“王爷,出宫吗?”侍从询问道。
襄王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这是出宫的路。想着勤政殿还有一堆政务,他捏了捏鼻梁,“去勤政殿。”
回到勤政殿,襄王拿着奏折,是御史弹劾江鹤一事,他提着朱砂笔批复,然后沉吟片刻,下令让人将抓拿起来调查。若是事情属实,开堂定罪。
“王爷,您不经过皇上的同意,将江鹤抓起来,只怕皇上会动怒,怪您僭越了。”侍从担心道。
襄王冷声道:“江鹤受贿是一罪,放走礼王又是一罪,藐视父皇皇威,罔顾律例,无论哪一项都是罪不可赦。纵然是父皇定夺,必定是支持本王的决定!父皇身体欠安,本王是按照律例执行,自然无错。”
侍从低垂了头,“皇上圣明,是奴才多虑了。”
襄王冷哼一声,用元晋帝的名头下达诏令。
江鹤被从府中带走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元晋帝那一日气怒的指责秦家功高震主,目无法纪,诬陷东胡刺杀朝中重臣,为的是挑动两国友好关系,不愿上交兵权,太过狂妄。并且暗示他们,如果能够撼动秦家,便能够加官进爵。
不过几日,便下达诏令将他抓起来调查。
江鹤还未想好礼王被劫一事如何上奏,元晋帝希望他们对抗秦家,他心里琢磨着,借用秦家这一事,将礼王被劫的事情给遮掩过去,没有想到这件事给暴露出来。
他心惊胆寒,若是查证出来,只怕会丢掉性命。
江鹤喊冤,他要见元晋帝。
最后,襄王出现在大理寺见他。
江鹤见到襄王,心中一惊,眼中有防备之色。
襄王看着抓着铁栏杆的江鹤,满身的肥肉都在颤抖,显出他心中的恐惧。
“父皇将此事,全权交给本王处理。江大人若是觉得冤枉,大可伸冤。若确定是冤枉你,立即将你开释。”襄王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江鹤愣了一下,他是知道襄王与薛慎之、秦家交好。襄王突然出现在牢狱里,他以为是襄王要策反他,交代出元晋帝吩咐他与贺岱的事情。
“王爷,下官是冤枉的!礼王已经被贬为庶民,他是罪犯,下官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将他给放走!是劫囚车,有人在白嵩城劫的囚车,王爷大可派人去查!”江鹤像一滩烂泥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着自己的冤情。
襄王冷笑一声,“父皇已经派人追查,将当初劫囚车的两批人给抓拿归案,已经审问出来,都是江大人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
“王爷,下官冤枉……”
“顾莺莺。”
襄王吐出一个名字,江鹤瞳孔一缩,嘴唇颤抖着,瞬间消了声。
“江大人,本王也想保你,可惜父皇要处置你……”
江鹤一个激灵,他跪在地上哀求襄王,“王爷,您有办法救下官!如今是您执政……”
“本王如今代为执政,父皇最后下达决策。”襄王深深地看满面惊恐的江鹤一眼,“父皇有一句话,让本王带给江大人。让你守住嘴,好自为之。”
若是之前江鹤还心存一线希望,在听到襄王说出让他管住嘴的话,他的希望全部破碎。
襄王果真是奉元晋帝之命而来!
元晋帝除了他,还有无数的臣子为他效力!
而他想要保命,只能‘弃暗投明’!
“王爷,下官有一事要与您说!”江鹤急忙开口,见襄王毫无兴趣的转身离开,他焦急的喊道:“王爷,事关秦家,皇上暗中吩咐下官的命令……”
江鹤见襄王停顿住脚步,眼底闪过一线希望,连忙说道:“王爷,下官用这一件事,与您做一个交易!下官知道王爷是心怀仁义的人,薛大人是您的谋臣,您自然不愿意看见他的亲属出事。下官不过一条贱命,在王爷眼中算不得什么,是生是死全凭您的一句话。”
江鹤拍着襄王的马屁,看着襄王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便知道这句话说到他的心里去。
“你倒是有几分急智。”襄王却并未松口,漫不经心道:“说罢,本王看看你的消息,抵不抵得了你这条烂命。”
江鹤心下迟疑,担心是襄王故意诈他。
襄王眼底闪过不耐烦。
江鹤担心错过机会,他再也没有希望,只要襄王能够保他,是不是别有居心,他也顾不上!
这样一想,牙一咬,犹豫着将元晋帝的计划给交代出来。
——
薛慎之从襄王府离开,坐到马车上,商枝坐在上面等着。
“王爷如何说?”商枝满面忧愁。
薛慎之捏着她的手指,含笑道:“不必担心,你只管安心养胎。累了吗?”
商枝摇了摇头,“去秦家一趟,去看看二舅舅。”
“好。”薛慎之让车夫赶去秦家。
马车缓缓地行驶,商枝坐久了腰疼,她横躺在薛慎之的腿上。
薛慎之小心翼翼扶着她,“真的不累?”
“不累。我坐久了,躺一下缓一缓就好。”
这时,沈秋的声音在外面传来,“小姐,我看见苏小将军了!”
“谁?”商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大哥。”
商枝连忙坐起来,她掀开车帘子,就看见苏易抱着浑身是血的兰心,神情焦灼,往医馆里奔跑。
“快!停车!”
商枝立即让车夫停车。
“大哥!大哥!”商枝不等木梯摆好,从马车上滑下去,朝苏易跑过去,“大哥,你站住!”
薛慎之脸色紧绷,紧紧跟在商枝身后。
商枝追上苏易,抓着他的袖子,发现苏易脸色发白,神色慌张,显然他是在意兰心的。
“兰心怎么了?”商枝微微喘着气。
“枝枝,救她!”苏易见到商枝,慌乱的心,稳定下来,他相信只要有商枝在,兰心就一定不会有事。“枝枝,你快救救她!”
商枝看着兰心肩膀上的伤,血腥味冲鼻,她胃里翻涌,强压下来,“快点将她放在马车上去。”
苏易大步迈向马车,将兰心放在马车上。
兰心脸色苍白如纸,她躺在马车上,伤口剧痛,‘嘶’的倒抽一口凉气,右手轻轻拉着苏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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