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都，依然是歌舞升平的景象，东西坊市热闹纷繁，潮湿腻热的空气弥散在空中，商贩沿街叫卖，百姓各自营生，贵胄依然过着飨贵的日子，一切如常，似乎半年前，贺都那一场让人胆颤的风波，从未发生过。

六年前，四皇子皇甫铎因为娶了北凉公主扶琅，而被晋封为襄王，不久之后，七皇子皇甫渊被封为黎王。原本便对立相争的两个人，因为权力的解构与重组，变得更加水火不容，这原本是哀帝皇甫卓的制衡之术，却没想到，这样的平衡，在孟青夕逃婚之后被打破了。

钦定的黎王妃孟青夕，在大婚前夜逃离了贺都，失去了踪影，黎王皇甫渊从此便将整一颗心，扑在了寻找孟青夕上，他逐渐怠懒朝政，一开始，曾经偏附于黎王一派的人还会谏言，但时间久了，黎王逐渐失去了人心，就连他的父亲皇甫卓，看起来也放弃了，哀帝皇甫卓找了理由，将皇甫渊送去了甘州，随着皇甫渊的离开，他手中的权利也逐渐被皇甫铎分蚕，这六年来，皇甫铎在贺都做大，而皇甫铎的拥趸，丞相陆机，独揽禁宫大权，成为皇甫铎最依仗的人。

只是，拥有更多的权利，并未让皇甫铎满足，他心心念念的，都是除掉那个远在甘州，看起来意志消弭，毫无威胁的皇甫渊。

皇甫渊的母亲，哀帝的皇后身边，一直围绕着这样一个流言，说是皇后在入宫前，曾与人有染，还生下过一个孩子，但这从来只是流言，并未坐实。但这流言的杀伤力却是极强的，流言倾传之际，皇甫卓对皇后虽然敬重，却心存疑虑，与皇后也不似先前那般恩爱。

半年前，皇甫铎终于得到了一个机会，陆机在皇后的家乡全州，找到了一个曾经近身伺候过皇后的女子，陆机用了些手段，女子交代了皇后曾经的逸闻艳事。陆机和皇甫铎利用哀帝宠妃芷兰，告发了皇后，皇后一族垮台，皇甫渊为母亲求情，私自回贺都，却被皇甫铎构陷带兵前来，图谋不轨，皇甫卓生性多疑，他下旨废了皇后，并将皇甫渊软禁在了曾经的黎王府中，同时皇甫铎因为有功，被封为太子，入主了甘平殿。

禁宫，枯青色的屋瓦燕檐，一如平素的压抑沉闷。

上阳宫内，哀帝高高坐在冕坐上，整个人黯淡无光，皇甫卓比六年前更加枯瘦，面容更加苍老疲倦，相比皇甫卓，从旁站着的陆机，却意气风发，他并没有什么变化，这几年的春风得意，让他看起来更加满面荣光。反而是皇甫铎，与六年前相比，他的相貌并未有太多变化，只是眼神，变得更加捉摸不定。

皇甫卓嘉奖了陆勋在北疆的功绩，并授封了陆勋为镇远将军，整个陆家都因为陆勋的授勋而蒙受更隆盛的皇恩。陆勋表情淡然，不动声色，但陆机脸上有掩藏不住的笑容，他向来变幻不定，此刻他脸上笑着，却没人知道他到底在盘算什么。一旁的皇甫铎，表情莫测，耐人寻味。

离开了上阳宫，陆机和陆勋，随着皇甫铎入了甘平殿。三个人，入了内殿，沈桑守在殿外。

让人有些意外的是，甘平殿并不似想象中的富丽堂皇，反而质朴有序，厚重庄严。

“当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本宫便知道，你并非池中之物。”皇甫铎居上座，呷了一口茶，望着立在堂下的陆勋，低声道，“平北疆，收雪莽，大功得铸，不仅是你的荣耀，也为陆家带来了无上的尊荣。”

“是殿下和义父给了陆勋这个机会。”陆勋朝着皇甫铎恭敬的行了礼，“陆勋不敢居功。”

陆机坐在一旁，幽幽开口道：“是你自己争气，当年你被黎王的人追杀，被人围困在雪丘里整整三日，老夫派人将你救出来时，你奄奄一息，若说机会，只能说老夫给了你生的机会，如今的荣耀，是你自己争取来的。”

“义父过奖了。”陆勋向着陆机行了礼。

“眼下北疆局势稳定，你归来贺都，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做。”皇甫铎摩挲着手掌，“不过眼下，你刚刚回来，还需要休息。”

“谢殿□□谅。”陆勋低声道。

“虽然父皇赏赐了宅邸，却毕竟匆忙。”皇甫铎声音中有着隐隐的热情，“本宫已经让沈桑在贺都给你置办了宅邸，还从这甘平殿调配了人手，伺候你的饮食起居，你现在不比从前，你代表的，不仅仅是陆府，更是本宫的体面。”

陆机听着皇甫铎的话，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太子殿下厚爱，勋儿如今归来，按理说，该住在陆府才对，如此……”

“陆相客气了。”皇甫铎打断陆机，“陆勋是您的义子，便是我甘平殿的人，厚待功臣也是应该的。”

陆机脸色有些难看，却不再反驳，皇甫铎望着陆机，露出了颇为得意的笑容来。

“既然如此…”陆机轻笑一下，起身轻声道，“我儿得殿下器重，是老臣以及整个陆家之幸。”

***

陆勋随着陆机离开禁宫，两个人一路无言，直到上了车舆。陆机僵硬的表情松弛下来，他重重叹了口气，开口道：“看出来了吧。”

陆勋点点头：“太子殿下为我安排处所，实际上是要在控制我。”

陆机哼了一声：“自皇后自缢在冷宫后，太子和惠妃便在前朝后宫不断做大，如今连我陆家的事情，他们也要插手了，大概他们已经忘了，若是没有我的谋算，他们怎么可能有今天的地位。”

“义父莫要焦心。”陆勋低声宽慰道，“如今勋儿回来了，一定会忠心为义父效力。”

陆机看着陆勋，拍拍陆勋肩膀，露出欣慰的笑容：“这些年，你的忠心，为父都是看在眼里的。”

“感谢义父信任。”陆勋轻声道。

“既然他为你准备了处所，你便去随了他的意思好了。”陆机扶着膝头，半晌，他似乎想起什么一样，低声嘱咐道，“幽幽…自回来，每日都要去寻你，既然你要移到别的处所，叫她随你一同去。”

陆勋愣了一下，随即乖顺的应道：“但凭义父安排。”

***

陆府的车舆通过坊市时，车舆外突然起了骚动。

陆勋朝着车舆外看了一眼，便见数个着了囚服的囚犯，挂着镣铐，前后排成一排，在卫戍军喝斥中向前走着。魏冲骑在马上，手里扬着鞭，警惕的四处看着。陆勋愣了一下，手微微颤抖一下。他看到，孟青夕在囚犯之中，她整个人是失神的，头发散乱，脸色苍白，嘴角有血，眼神灰暗。

魏冲见到了陆府车舆，忙的下马，朝着车舆行了礼：“属下魏冲，见过陆相。”

车夫掀起车帘，魏冲看见，车舆里不仅坐着陆机，还坐着陆勋，微微有些愣神。

“魏大人啊。”陆机望了一眼魏冲身后的囚车，轻声道，“这是怎么了……”

“回陆相。“魏冲恭敬的开口道，“这些犯人是刑所审完的孟家案犯，已经发落了的。”

“孟家啊…”陆机叹了口气，若是魏冲不提，他几乎就要忘记孟家这个老对手了，可是如今，孟家随着黎王大厦倾泻而覆没，陆勋心中竟然生出叹息来，他假装不经意的看了一眼陆勋的表情，陆勋一脸平淡，似乎从未听过孟家一样，陆机问道，“怎么发落的？”

“孟韫依然关在刑所中，等候陛下发落，孟青和被发配去了延西，孟家的女眷，尽数被充行院为妓。”

陆机望着陆勋，轻声道：“孟家与黎王曾诓害了你与你的生母，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也算是罪有应得吧。”

“义父说的是。”陆勋抬眼，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我母亲的在天之灵，终得告慰。”

孟青夕朝着车舆内望了一眼，阳光刺眼，但她还是看见了车舆里的陆勋，他看了自己一眼，却迅速将眼神收回，与一旁的陆机谈笑风生，似从不认识自己一般。当年，自己是孟府的小姐，过着锦衣雍容的日子，殒奴…是孟府的劳奴，地位低微，整日狼狈不堪，还要被人欺辱。如今的两个人，一个坐在高高的车舆上，享受尊荣，把握权力，而另一个，却在他脚下，低如微尘……想到这里，孟青夕心中翻覆着酸涩的情绪，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