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影*
遇见徐尽扬那一年春天,景唐九岁。
那年京郊的梨花开的极好。漫山遍野的纯白,如同飞雪蔽日,将原本翠绿的峨山尽染风霜。
那天景唐出游赏花时,却不慎跌入初春颇有些湍急的河水之中。那时尽管他平日里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到底还是急了。出门时带的两个家丁,竟没有一个会水的。就在景唐在水中扑棱的时候,只见一个穿青色衣裳的少年突然从岸边扎进河中,快速地游到景唐身边,将他捞起。
景唐虽受了不小的惊吓,却依然彬彬有礼地向那人致谢。可他抬头一看,对方竟也是个半大的孩子。彼时的徐尽扬年方十三,正是飞扬骄傲的年纪,也学着大人的模样作揖回礼。
即使这两人面儿上的做派不像是这个年龄的孩子,却不多时便打成了一片。
徐尽扬教景唐坐在岸边上看着,自己却褪去鞋袜,挽起裤脚来趟进水中。那河水清澈见底,偶尔竟能看见几尾活鱼在里面遨游。徐尽扬踏入水中,竟停在原地许久未动。他的眼睛像猎豹一般盯着水中的鱼,只一个电光石火之间,手中的轻剑便扎了一尾不大的鲤鱼上来。他挑起鱼给景唐看,脸上尽是张扬的笑意,如这春日里的阳光一般耀眼。
景唐在岸边看着他那灵活的身姿,将两只掌心都鼓得发红。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像一个普通的孩子一样玩耍。
“在下万恭府景唐,还不知兄长的名讳,今日蒙受如此大恩,改日我必登门拜访。”
“原来你是万恭伯的儿子?我叫徐尽扬,家在南昌。我父亲是南昌知府。我现在拜学在会殊馆。”徐尽扬脸上满满都是自豪,丝毫没有自觉矮人一等的模样。
“原来兄长是会殊馆的学生,敢问拜在谁的名下?”
“是惠清师傅。”
“你竟是惠清师傅的徒弟!”景唐惊喜道。
徐尽扬笑着说道:“惠清师傅见我虽是习武之人,但底子还不错,便收我教习兵法,并不学旁的东西。”
景唐点点头道:“听说惠清师傅从不教学生不擅长的事务,若我能有机会拜在他的门下,必是此生最大所得了。”
“若有机会,我让师傅见一见你?你会什么,我回去也好给师傅讲一讲。”
“那便太好了!我读过四书,家里的师傅也曾教过八股文。不过我不太爱那个,平日里写些诗词,还有些文章……”说着说着,景唐却低下了头。
“我父亲屡屡替我递了帖子进会殊馆,却总难得惠清师傅的青睐。今年我便满九岁了,届时若还不能进会殊馆,就只得跟旁的官僚子弟一同上太学了。”
“你且放心,师傅他平日里有些小性子,最不喜你们这样的世族拿了礼物来将孩子们塞进来。不过我见你并不像燕京城里那些个纨绔,你回去将你写的文章和诗词一并拿给我,我也好替你举荐一番。”
“如此一来,便多谢徐兄为我奔波。”
“客气什么。我们在这遇见便是缘分,你也不必拘着年龄,我不过虚长你几岁,以后你叫我晋合便好。”
“晋合?这是兄长的字?”
“是了。”
“晋合,好字,好字。”景唐咧嘴笑道。
那一年京郊的梨花,是他此生见过最好的。
即使是景唐后来辞官隐退京郊,每一年都守着这漫山遍野的梨花,却也再不复当年的盛景。
*会殊馆*
会殊馆新址选在燕京城最为热闹的街区。原本燕京城郊,或是任何好山好水的地界,都比这里更为适合。可这会殊馆的主理讲师惠清师傅却不这么觉得。
他偏偏固执地认为,倘若心无旁骛,即使身处闹市也可修得真谛。
更重要的是,这位出世多年的奇人,只是因为黄粱一梦便准备立足朝堂,为这大明朝培养几个栋梁之才(足以颠覆朝局的混小子)。
于是,会殊馆便在这熙熙攘攘的街市里辟出一块书苑。在这寸土寸金的街市,每一块土地都价值千金。
就在惠清师傅手下的讲师们都一筹莫展的时候,却看见惠清师傅不知从哪里捡来一块木牌子,墨笔一挥刷刷刷写了几个大字,便丢在了门口。
众人不由地凑过去一看,只见上书:“会殊馆诚心招募股东,头名股东可获得免试权。——惠清师傅”
单那落款潇洒写意的几个字,便已足够有分量了,更别说那木板上写的“免试权”!
惠清师傅作为大明公认的道法尊师,其修为境界被认为已远远超出凡尘之外。他门下的讲师也多藏龙卧虎,其中既有不世出的武学天才,在棋坛叱咤风云半生的棋圣,甚至还有教人口技的大师。
所以,若能入得他会殊馆门下,即使是做一个负责劈柴火的莽夫,或许在日后也得以成为锻造一行屈指可数的大师。
于是,还不到半天,京城的达官显贵便争相捧着金银珠宝踏进会殊馆里,希望成为会殊馆的第一股东,获得这头一份的免试权。
到了第二天以后,附近几个重镇的达官显贵听闻了消息,也急忙赶进京城来送钱。
没两天,会殊馆希望筹措到的资金,便早已超出了预期。
而京城里的人,除却那些砸了重金的达官显贵,剩下的都垫着脚尖想瞧那位头名股东究竟是谁。
于是五月初四这一日,紧闭大门许久的会殊馆终于放了榜——这头名便是当今朝堂之上的景太尉。于是这头一份儿的免试权,便落到了景太尉家的小公子景唐的身上。
京城里的百姓得了这一消息,基本都是面面相觑,私下里头讨论着这景太尉究竟花了多少钱才夺了这头名。
事实上,连景太尉自己都不知道,其实真正让惠清师傅同意将景唐纳入门下的缘由,是徐尽扬的举荐。
就这样,景唐与徐尽扬成为了同窗伴读,在会殊馆里一待,便是十年。
这十年之中,两人同甘共苦,成为了莫逆之交。他们商量好将穷尽毕生所学报效朝廷,以护天下万民。
这十年也是二人蛰伏的十年。他们如同干枯的花骨朵浸入热茶中一般源源不断地吸收着水分,等待着揭开茶盖的人来,一举芬芳天下知。
*故人西辞*
终于,当他们在会殊馆待到第十一个年头的时候,他们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候。
尚阳元年,新帝登基。
改朝换代,朝野上下一片朝气蓬勃,正是正当年华的好男儿施展本领的大好良机。于是景唐与徐尽扬,一个报名了文试,一个报名了武试,相约一同进入朝堂。
结局如同所有人预想的那般,这两位天纵英才的少年一个纵横文坛,自千百名进入院试的世家子弟和寒门学子之中脱颖而出,拔得头筹;一个在武试大显身手,夺得大明开朝第一位武状元的位置。
一切似乎都像他们年少的时候许下的愿望,这世界也仿佛是他们想象之中的世界。
可他们携手共进的梦想最终还是止步了。圣上一纸诏书,令新科武状元徐尽扬奔赴嘉兴关担任副将,而状元景唐则留在翰林院做理事。
徐尽扬离开燕京那天,景唐送他到西门外,就在长亭之中席地而坐,两盏好酒,为他饯别。
时值深秋,远山上的梨花落尽,光秃秃的枝丫犹显荒芜。
徐尽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大笑道:“阿唐,你可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小子掉进了水里?”
从小便不苟言笑的景唐如今也褪去了冷若冰霜的模样,秋色在他脸上描下一层温和的颜色。
“自然记得。”
“可惜哟,为兄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说起来,咱俩还没分开过这么久,以后有人欺负你小子了,可没人替你打抱不平!”
景唐没说话,伸出手去为他又斟满了一杯。
徐尽扬又没等景唐开口,便再次一饮而尽。不知是不是这老酒太辣,他眼中浮现着点点泪光,咧嘴笑道:“我忘了,如今你是翰林院理事,正五品的,谁敢欺负你。”
景唐手里端端正正捧着的酒杯晃了晃,不小心洒了两滴出来,落在地上溅成两片水花。
“晋合兄,此去千里,你戍守边疆,千万要珍重。我知你性情刚烈,可边境极易生变,万事一定三思后行……”
徐尽扬收起张扬的笑容来,凝神颌首,庄重地点了点头来,看着景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时日不早了,我该上路。阿唐,一切保重,我会经常寄书信给你……我不在京城,替我多看看师傅。师傅年纪长了,却总不愿外人陪在身边,一个人独来独往。”
“我记下了。”
迎着晨曦,那个风一般的少年飞身上马,给景唐和偌大的燕京城留下一个张扬肆意的笑容,便消失在了尘埃之中,纵马西去。
景唐无论如何也不会知道,这少年就这样停在了他最好的年岁,再也没有机会与他一同走过那长长的一生。
*咫尺天涯*
不出两年,景唐在父亲有意无意的提点之下,一路扶摇直上,官至兵部尚书。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徐尽扬,也因为两次一等功而被擢升为嘉兴关守将。
这两年间,徐尽扬一直通过书信传达关外一切轶事,从他休沐时发现的天鹅湖,到塞外一位美丽的牧羊姑娘,再到他新得的大宛马……景唐从不曾见过的那个世界就在徐尽扬的笔下活了起来,他一天比一天希望自己能有机会去塞外看一看,走一遍徐尽扬曾经走过的路。
从九岁相识开始,因为徐尽扬的存在,景唐枯燥乏味的人生才有了第一抹亮色。
透过那窄窄的一封书信,他仿佛觉得自己同时拥有了两个人生。
虽然一个被囚禁在牢笼里,可另一个却展翅飞翔,在一片自由的土地上生活着。
景唐想着,或许这辈子就这样也挺好。
也正是因为徐尽扬,景唐和父亲的关系也愈发缓和了。自从他步入朝堂之后,父亲对他的态度更是大大改观,平日里对他嘘寒问暖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景唐慢慢觉得,如今有了亲人和挚友的关心,或许是童年时的苦难都一一偿还到了他身上。
直到徐尽扬的信突然有一天却戛然而止。
*阴阳两隔*
从西域来的快马不过二十天便能将信由嘉兴关送往燕京城。可不知为何,连续四个二十天过去了,他一封信一封信地寄出去,景唐却始终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刚开始的时候,他以为徐尽扬忙于军务,抽不出时间回复他的信件。可时间过得久了,他心里隐隐不安的情绪愈来愈明显。
可燕京城中一片安宁,朝中更是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一切貌似平和的表征又使他暂时放下心来,耐心地等候着。
接着,第五个二十天过去了,第六个二十天过去了,徐尽扬还是没有丝毫回应。
他终于坐不住了,跑去询问自己的父亲,得到的回复却是:“军中尚无急报。”
可景唐却明明白白地感觉到,出事了。
等到第七个二十天的时候,一封带血的急报终于传入京城,带来的却是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噩报——
青海兵变,嘉兴关失陷,十三万守军全部阵亡。
当这消息传到太尉府的时候,正是深夜之中。深夜露重,有蝉鸣不绝于耳。
景唐正被梦魇着,陡然听见门外家人的呼唤:“少爷,有嘉兴关急报!”
他踉跄着,连衣裳也顾不得穿便奔去开门。漆黑的夜色之中,他听见家人颤抖地禀报着:“大少爷,嘉兴关急报,青海兵变,嘉兴关守军全体殉国……”
那一瞬间,周遭一片寂静,他连自己的呼吸声也听不见。他愣了半晌,自顾自道:“嘉兴关守军全体殉国?”
老管家担心地看着他,小心翼翼道:“是……”
“那徐尽扬呢?”
“少爷…...徐大将军以身殉国……老爷知道了消息,便让我连夜过来告诉您,您可千万保重啊……”
“徐尽扬死了?”
徐尽扬死了。
他最后那个张扬肆意的笑容印在他脑海里,竟镌刻成了永远。
良久,他终于回道:“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待老管家走远了,他这才踉跄了两步,双膝“砰”地跪在砖地上,向着徐徐西沉的月亮,久久地停在原地。月光在他接近完美无瑕的脸上勾勒出一层带着阴影的苍白,印照出一片晶莹的泪水。
*出使西域*
得到了这个消息,一向好脾气的皇帝难得地震怒异常,立即下令彻查事情的原委。
这一彻查,作为守将的徐尽扬自然难辞其咎。
可徐尽扬早已在半个月前战死,连尸骨都没有找回。皇帝面对这位英年早逝的少年将军,最终还是不忍追究其罪,只草草封了一个“忠武郎”了事。
朝野上下的唾弃之声,就如同当初这颗冉冉升起的将星初现时那般汹涌。
可是这些话,终究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叛军很快便如同破竹之势继续东进,大明江山岌岌可危。
这时候,九鸩国师的临时想出的绝妙计谋成了挽救大明于水火之中的最后一线稻草,那便是出使西域,借兵回援。
可是这样的差事,谈何容易。
就当朝野上下议论纷纷的时候,人群之中却有一人翩然而出,长久地跪在御前,朗声道:
“微臣愿意前往。”
说这话的人,正是当今的兵部侍郎,景唐。
景太尉听了这话,险些气的背过气去,他刚想走出队列说些什么,却瞧见上头那朱颜一凛,便不由地停下了脚步。
只听皇帝徐徐开口:“既然侍郎愿意前往,那朕便封你为特使,赐王杖旌节,由白狼镖队护送前往乌斯藏借兵。”
景唐授命,俯身长跪在大殿之前,心里早已燃起滔天的火焰,几乎将他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
他要率先做这出使西域的人,不仅是为了救大明于水火之中,他更要知道真相——那个天资英奇的少年兵败如山倒的真相。
在那个银装素裹的冬天,初雪落满了整片京郊的梨花山。犹如春风拂过,梨花盛开。徐尽扬的衣冠冢就葬在这儿,在梨树深处,他们头一次相遇的地方。
临行前的那一天,景唐灌了整整一壶烈酒。冬日里寒冷的酒比风雪还冷,裹着冰碴灌进胃里,却是火辣辣的刺痛。
*江湖人*
见到白狼镖局和项海月的时候,景唐还是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官僚做派,让人觉得生疏,不易亲近。白狼镖队的人倒也识趣,多是敬而远之,极少有人敢主动与他交谈。
而项海月,就是胆子最肥的那一个。
头一次见面,项海月便一边摇着头一边叹息道:“大人,你这毛茸茸的长棍是什么?权杖么?这也太招摇了些,生怕别人看不出你是个达官显贵。”
彼时的景唐也是个骄傲的年纪,听了这话便深觉“夏虫不可以语冰”,便自顾自地撇下她,去同镖队的领头人交谈。
可即便是项元德等一干年长的镖师,对于他也始终毕恭毕敬,礼遇有加。人和人之间,总觉得太生疏了些。
尤其是他们这一路上,除了荒漠就是深山,多得是连鸟也不拉屎的地界。
于是原本景唐嫌弃的那个话多的女孩,却在不经意间变成了习惯的背景。
哪怕她说出口的往往是:“景大人,你鞋底子太薄了些,走不了多远的。你瞧大师兄鞋底多厚。”
景唐:“……”
“景大人,你莫再穿这绯色衣裳了,太招摇了些。万一哪家土匪抢你做夫人,我和师父可拦不住哇。毕竟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
景唐:“……”
就这样,景唐在这一年里练就了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能够以极为简短的话回怼海月,并且一招制敌,百战不殆。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一路逃过叛军的眼线,终于踏上了属于乌斯藏的大地。
即使深陷荒漠,常常有阴云密布,却总也阻挡不了他们前进的脚步。
直到那一天沙漠里的噩梦,他亲眼看着项海月失去了她的世界。
*相依为命*
景唐在看到白狼镖队阵亡镖师们的遗骸时,空余满腹自责。倘若他当初不是为了赶路,在南疆的驿站多停留几天,是不是就能避免这次灾难?
可是没人能回答得了他。
上百个镖师的性命,就在那一夜里被永远封藏在大漠里。
他一度以为出使乌斯藏的计划就要这样被掐死在摇篮之中。就在他准备孤注一掷,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劝说镖队继续前进的时候,项海月却先他一步站了出来。
景唐看着那个一夜长大的女孩直直地面对众人,以铿锵有力的话语劝说着所有人。
她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她说:“我发誓,我将会用生命护你们周全。”
她说:“白狼镖队唯一的出路,便是继续护送使臣前往西域。”
景唐听了这句话,心里的一块石头陡然落地。望着女孩单薄的背影,他突然觉得,海月很像他从前认识的一个人。那个在一年前的嘉兴关以身殉国的飞扬少年。
后来在东平城的那些日子里,是景唐自会殊馆之后,最艰难也最快乐的时光。
每天夜里,他都会准时前往海月的房间,与她对谈到天明。
而她也习惯了早早沏好热茶,点上明亮的烛火,将她师父留下的羊皮纸铺在桌上,静静地等着他的到来。
久而久之,他发觉自己心里生出了别的情绪,那是一种不为人知,他甚至希望永远埋在心底的情绪。
可每当看见深夜里的那盏暖黄的灯火,他又不由自主地沦陷。
许多次他曾想着,这份感情来得实在不是时候。再看向女孩纯净的脸庞,仿佛不曾沾染着世界的沧桑,他更觉得若是能将她留给美好的未来才是最好。
这一切美好的幻象,从他们遇见江央坚赞开始幻灭。
*既生瑜,何生亮。*
从景唐第一次见到江央坚赞开始,他就隐隐有一丝没有来由的抵触。关于这个问题,他曾思虑良久却终究不得其解。
江央坚赞为人刚正不阿,更对中州大明仰慕已久,显然是未来大明的最佳同盟。无论从私交还是公事,江央坚赞都没有能让他挑出错处的地方。
直到有一天景唐注意到江央坚赞看向海月的眼神,只那一瞬间他就明白了自己这份抵触的来由。
源于自卑。
纵使他年纪轻轻便坐上兵部侍郎的位子,纵使他才华横溢被人称为燕京公子,纵使他大义凛然甘愿出使苦寒的西域,他心里也有不为人所知的情绪。
那是在爱情里不由自主的自卑。
尤其在面对着如江央坚赞这样如朝阳一般的对手时,这份自卑尤其地强烈。
他做的是使臣,是寄人篱下的生活。所以在海月身负重伤,在她孤立无援,在她最需要支持的时候,他除了言语上的安慰之外,都是徒劳。他既拿不出雄兵铁骑,也拿不出粮食军资的时候,全都是江央坚赞一手扶持着海月一步一步从险境走了出来。
他以为,在这耀眼的光芒之中,他的陪伴会变得不值一提。
于是他原本纯粹的心里,渐渐有了阴霾。在最接近当年真相的时候,他选择了缄默。可他从未想过,这样做的后果会让他此生都难以偿还。
*有缘无分*
海月总有了知道真相的那一天。
那天深夜,正是大战前夕,她却通红着一双眼睛冲到他的营帐来。景唐只消看了一眼,便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了。
只是他不知道,这件事对于海月来说,打击是毁灭性的。
她可以渐渐接受亲人的离世,她可以在孤军之中搏出一条生路,她可以被敌人踩在泥里也不会出声求饶,但她绝不能容忍心爱之人的欺瞒。
景唐原本准备的借口,在那夜却一句都没说出来。他看着女孩不断溢出眼泪的眼睛,觉得自己多说一句都是徒劳。
他不愿再将自己那卑微到尘埃里的心拿出来给她看,怕她生了厌弃,他们之间便再无可能。
可他这一撒手,便就成了永远。
*册封*
偏偏在这个时候,大明皇帝给他的诏书终于到了。景唐本想借着传诏的名义去见她,却不曾想那夜的晚宴上,江央坚赞竟如同事先准备好一般,同样提出册封海月为玄歌将军的决议。
景唐的心里再次蒙上了一层阴霾,他想要不顾一切地阻拦下来,他甚至想过若是海月接了江央坚赞的册封,便从此不算是大明人。倘若那样,那他就彻底没了机会。
再过理智的人,走到穷途末路的时候也总会有些失态。
他作出了下下策,出言阻拦。
当然他失败了,海月谁的诏书都没拒绝,她就这样成为了大明和象泉两国的将领。
可是她看向景唐的眼睛却充满了失望。
词不达意,他们逐渐走向殊途,可没有一个人曾认真地出言挽留。
*凯旋*
后来的故事,他作为旁观者,见证着海月一路的成长。
有时候景唐很欣慰,他不仅为大明借得数十万雄兵,还举荐了项海月和荀彻这样优秀的军事奇才。他功德圆满,他护尽天下,他报君黄金台上意,他不负任何人。
唯独负了两人。
骠骑将军项海月,还有当年的自己。
当年初遇项海月,那一年的时间里他每日忧思,只知道期盼着早日抵达遥远的乌斯藏,却忘了身边的风景;
当年与海月在一起相依为命的时光,他殚精竭虑,为了家国摈弃私情,伤透了挚爱之人的心;
如今他回到燕京,海月就在城外祭酒镖局,他每日在山门之外驻足却不踏进去一步。
因为他又要身陷囹吾之中了。他要亲手扳倒自己的父亲,当今大明最大的奸臣车玉侯景太尉。
就在他决心下手釜底抽薪的时候,圣上竟然一纸诏书,将骠骑将军派往西域护送公主和亲。
一纸诏书,晴天霹雳。
可他就像数年前一样无可奈何。他的手脚被封在燕京,他在酝酿大计,他没有任何理由留下海月。
于是他第二次,再次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
京郊的梨花又开了,漫山遍野的纯白。
可到底,这偌大的天地之间,又只剩他一人。
*计谋*
他的父亲景太尉,是如今朝堂上盘根错节的最大一张网,实力雄厚,眼线繁多,要想破这个局,实在太难了。
那一日,景唐正在自己府中冥思苦想,却突然有家人来报,说是有一位姑娘求见。
他已自立府门,不再跟族人同住。
景唐揉了揉眼睛,收拾好穿着便出了门去,看见一个穿玉白色婀娜身影的女子站在廊下背对着他,身形很是熟悉。
听见他的脚步声,女子回过身来,一个明媚的笑容落进他眼里。景唐晃了晃神,轻轻笑出了声:
“原来是鬼卿姑娘。”
自大明收复青海一战结束,鬼卿便自请辞去江央坚赞在东平的一切事物,只身一人来了中州。名义上是江央坚赞派遣来相助景唐的,实则是为了她自己始终念念不忘心底的那个人。
景唐如今从侯府搬出来,正巧身边缺乏得以信赖之人,鬼卿的到来自然给了他一大助力。
于是他命人辟出一处偏院,将鬼卿好生安置了下来。
鬼卿谋略过人,又颇有胆识,在景唐的计划里指点出许多细枝末节的问题。两人常常彻夜长谈,直到天明才肯休止。
只是他们聊完正事,便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言语。
景唐心里存着芥蒂,始终放不下那个人。鬼卿洞察人心,自然明白这些。即使她心中酸楚,但也愿慢慢等候。
这么多年,她已等的够久了。也不在这一时。
*破土*
一晃六七月过去,来自遥远的西域传来了象泉王迎娶大明骠骑将军的消息,景唐告了病假,几乎闭门不出,终日泡在政事和计划之中,几乎废寝忘食。
而他的屋子,一向也只有鬼卿能进得去片刻。而就连她,也只能略微坐坐,并不能长待。
一晃又一两个月过去,西境又传来古格王城被围,又是如今的象泉王后海月挺身而出,挽救江山于危难之中。
这大半年的时间,景唐几乎经历了所能经历的一切痛楚,还有人世沧桑。
鬼卿以为景唐便就此陷落下去,正自暗自神伤的时候,抬头却看见景唐从她的别苑门口走进来。他身形又瘦了很多,脸上的青茬明显,就连从前那个温润如玉的模样,都再寻不到。
他如今更像青茶一般,是经历人生百态之后沉淀下来的余香。
可落在鬼卿眼里,他却依旧如从前那个模样,不怎么爱理人,是个骄矜的小公子。
他就这样踱着步子走进来,夕阳落在廊前美极了。
鬼卿听见他缓缓开口:“今日起事。”
听着他的话,一向坚强的鬼卿却埋下头来,无声地啜泣着,连她自己也不知何故。
景唐许是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踌躇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鬼卿的肩膀抽动了片刻,极快地抹净眼泪,一双红彤彤的眼仁,却故作娇笑的模样福了福身道:“谨尊侯爷号令。”
景唐的眼眸并没有与她交接,他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鬼卿,或许我会满盘皆输……或许我连你也保不住。”
她笑了笑,又福了福身,一如昔日里的风华绝代。
“侯爷说笑了,只管继续往前走,无需顾虑别的。”
她三言两语,将景唐心中最后的芥蒂消了,他心里一横,准备着最后一击。
*抗衡*
次日上朝,告病多日的兵部尚书景唐终于重新归来。
可他站上朝堂的那一刻起,每一步都走在烈火与悬崖之上。从正门走进大殿这一段路,他脑中如同云烟一般翻转过了许多东西。
嘉兴关的惨象,徐尽扬的一百封手书,叶清桓千疮百孔的尸身,还有这两年他所经历的,看到的一切……
既然他当年没办法与他们一起冲在前线,那么他们身后所应得的荣耀都应当降临。
他想得出神了,以至于连同僚与他问候都没瞧见。
皇帝终于姗姗来迟,带着不急不缓的步伐。
待他在高位坐定,不等内吏宣讲,景唐便飘然走出队列之中,以长礼跪拜皇帝。
皇帝见他如此,倒也没有怪罪,似乎早已预想这样的场景:“爱卿大病初愈,就不要行这么大的礼了。”
景唐长长叩首,终于抬起头来。
他脊梁挺得笔直,眼睛里似有滚滚风雷,就连站在最前面的景太尉也不禁回过头来看自己的亲生儿子。直到看见这君臣的一唱一和,他心中的不安愈发明显了。
“臣,有大事奏报。”
“何事?爱卿但说无妨。”
“臣据本弹劾太阁太尉大人,当今齐国公景良承。其辜负皇恩,陷害忠良,将嘉兴关事变急报自关外拦截,致使嘉兴关守军孤立无援,十三万忠良被八十万狼军围困致死!太尉在其位拉拢百官,试图清缴与其对立的所有势力,其心险恶,当诛之以告在天英灵!”
他清亮的嗓音响彻在这大殿之上,没有丝毫犹疑,铿锵的语气和内容令在场所有人的大惊失色!
“八十万狼军……”
众人倒抽着冷气,望向景太尉,却瞧见那人早已昏厥在地。
而他的亲生儿子,景唐,却依然跪在御前,没有丝毫怯意。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景太尉扶起,又是掐人中又是高声呼唤,这景太尉好容易才幽幽醒转过来。
他狠厉的眼睛看向景唐,颤抖着指向他:“逆子!”
说着,他扑通一声跪在大殿之上,连连叩首:“圣上明鉴。这逆子以下犯上,实在居心叵测,往陛下明察!”
从始至终,皇帝的眉心始终没有舒展开来。可是多年喜怒不形于色,早已让这位帝王极好地克制了自己的情绪。
他早已接到了江央坚赞送给他的密信,对当年的真相已彻底地清晰了。他按兵不动的缘由,自然是要看这朝堂之上有多少景太尉的同党。同样,倘若景唐手中没有足够掀起波澜的证据,他也绝不会轻易动手。
帝王的权衡之术,向来如此。
即使他的私心犹为那英年早逝的徐尽扬和十三万家嘉兴关守将痛惜,可他也不能不顾及朝堂稳固。
于是他缓了缓神,道:“太尉请起——景尚书,你可知以子告父是重罪?”
“臣知。”
“那你还如此铤而走险?”
“朝堂之上,没有父子。”
“你既然弹劾景太尉,有何证据?”
“臣有徐尽扬手书在此,陛下尽可派笔师鉴别。”
他身后有景太尉的同党站出来道:“区区手书,或许就是忠武郎为逃避罪责所书!”
皇帝摆了摆手,道:“可还有别的?”
景唐颌首道:“微臣搜集了景太尉笼络朝臣,意图坑害忠良的往来书信,请陛下明鉴。”
又一人站出来厉声喝止:“你断章取义,凭此物证怎可作为弹劾太尉的理由?!”
皇帝这次没有说话,他在等待着景唐接下来的话。
只见他脊梁挺得笔直,自袖间取出厚厚一叠书信,从自己的脚下开始,一直拉长,一直铺到殿外,也没能将书信完全展开。
众臣满脸狐疑地凑上前去看,却均大惊失色,更有甚者直接昏厥了过去。
皇帝不等内吏呈递书信,兀自走下玉阶,凑近一望,不由地怔在原地。
那绵延几丈的书信,竟是由一行行鲜血写出的万人书!
斑斑驳驳,有如战场之上、屠城之下的遍地殷红。
景唐重新跪在他面前,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极力控制着颤抖的声线道:“吾皇圣明。这万人血书均来自嘉兴关关城附近的流民。当年忠武郎未接到圣上明旨,不敢后退。便分出兵力带领百姓撤离嘉兴关,沿途经过翰漠平原,一直到双城临潼防线,共救下数十万平民。平民自然无力走上朝堂,只得私下祭奠忠武郎,场面为臣所见,亦椎心泣血,无语凝噎。天下忠良如此,苍天可鉴!!”
听闻此言,那站在最前面的九五之尊也没能抑制得住,两行清泪自他脸颊划过,无声无息。
而站在人群之中非太尉一党的纯臣,也均跪伏于地,声泪俱下地呐喊:“圣上明鉴!圣上明鉴!”
景太尉一党,此时已然哑口无言。
过了许久,景唐面前徐徐伸过来一只手。他抬头一看,看见眼眶通红的皇帝站在他面前,满脸肃然。
他终于摇晃着站起了身。
皇帝重新回到了至尊之位上,眼中闪过一抹厉色:“罪臣景良承,韩宇,江风姚,许菁华,李骏,及其同党,均处流刑,流放岭南,终身不得还朝。”
“吾皇英明!”
在群臣叩首之下,所有景太尉相关的同党全部被皇帝一力拔除。
他缓了缓神,继续道:“原忠武郎徐尽扬有功,追封为忠武将军,授一等功,令恩赐其族良田万顷,授予爵位。嘉兴关一应人等均授恩赐,福泽后人。”
他停了片刻,又道:“朕,明日前往太庙祭祖,借此昭告天下。”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却又均感念皇帝圣明,又是一片高呼。
他示意众人安静,眼神定定地望向景唐,沉默了片刻道:“景唐,你可愿承袭你父亲的位置?”
景唐浅浅一笑,摇了摇头。
“臣父罪孽深重,陛下不株连已是大恩。恳请陛下收回爵位,还臣一介白衣即可。”
皇帝沉吟片刻,显然并不想就这样放他离开,便出言挽留:“景唐,你若不想为官,朕拜你为客卿如何?你自可闲云野鹤,不问政事。只希望若大明有难,朕还能再委托重任与你。”
景唐踌躇了半晌,最终还是应了皇帝的挽留。
*梨花影*
又是一年梨花开。漫山遍野的纯白,如同飞雪蔽日,将原本翠绿的峨山尽染风霜。
景唐在京郊买了一座宅院,就在祭酒镖局不远的地方。每日除了去探望探望镖局中人,便是在山上弹琴,下棋。
梨花开了一遍,谢了,又重开了一遍,又谢了。
第三年梨花开的时候,景唐娶了鬼卿。
与其说是他放下了心底那个人,不如说他放弃了自己当初的执念。
他们的婚礼很是简素,只一对龙凤烛,一桌丰盛的宴席,一壶上好的女儿红,请了祭酒镖局的友人做了见证,拜了天地,便算是成亲。
缘分实在是弄人。
他们相识得那样早,可最终走到一起的时候,却如此之晚。
新婚之夜,景唐有些微醺。可他依旧稳稳当当地挑了盖头,端正地坐在鬼卿面前,任由她为他用温毛巾擦拭着脸颊。
鬼卿心疼地看着他,轻声埋怨道:“早就说了你喝酒会有些不舒服,他们怎么还灌酒。”
景唐笑着握住她的手,温和道:“卿卿,莫生气了。我以后再也不喝了。”
鬼卿红了脸颊,缩进他怀中一团,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却闷闷出声:“你莫不是,还惦记着西洲那位?”
景唐的神色没有丝毫波澜,只是他沉默了良久,轻轻将怀中的人摆正,只见那人儿一张小脸有些皱巴巴地,看起来楚楚可怜。
他无奈地笑了笑,道:“听说象泉王喜得贵子,我还送了许多礼物过去。卿卿,如今我们过得好,他们过得也好,这便是缘分。你明白么?”
鬼卿眼眸里渐渐洋溢出幸福的泪花,重新缩回了他怀中。
一夜春宵帐。
*尾声*
许多年后,景唐亦子孙满堂,身边有佳人在侧,不问政事,落得个闲云野鹤的日子。
直到当朝翰林院编撰史书的史官轻轻敲开他家在京郊的大宅,请他重新出山,参与新史编撰。
景唐本想回绝,脑中却突然闪过一个人儿嘟囔的声音,和那时稚气未脱的形容:
“那你说说,这自古以来,哪朝哪代有过单独列传的女将?”
“这可太多了,前有商王后,后有平阳昭公主,哪一个不是被单独列传的女将?”
“我说的是将相列传!你说的要么只是多了些无用的殊荣,要么就是被载入列女传中,成了旁人的陪衬。那又有何意趣?”
“原来你志向这么远大,倒想做个名垂青史的大将?”
“我,我才没有。”
……
那些故事太远了,远得他早已记不清那人的语气和娇憨的神态。
可那些话,早已刻进他的生命里无法剔除。
既然是年少时暗暗许下的决心,景唐总想再为那人做些什么。也借此机会,弥补当年亏欠过的自己。
于是他与妻子和孩子们作别,重新穿戴官服,走进翰林院之中编撰史书,负责撰写大明抵抗青海颉莫叛军一战。
所以后来的史书上,在大明顺帝在位时,曾有过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将。她的丰功伟绩,被详实地录入大明正史将相列传之中,与那些耳熟能详的文臣武将齐名,为天下所歌颂。
一杆梅花亮银枪,一匹乌骓马,是那风波不宁的时日里,这天下的守护神。
她的名字,正是项海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