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黛玉见逢春问林如海的书信,忙开了匣子拿了出来给他,逢春拆了信来细看,黛玉在侧边坐了,见他看信时眼蕴欢喜,唇见笑纹,不禁自己也高兴起来。
便笑道:“这里再好,到底不是自己家,多早晚父亲来接我们回家去才好。”
逢春听了,默了一默才道:“我倒是不想父亲接咱们家去的。”
黛玉便道:“这是为什么?你又说这话宽我的心了。”
逢春道:“并不是,当日外祖母之所以接了姐姐来,原是因着母亲去了,咱们家里又没有个可以教导长辈,也没有同辈的姐妹可与姐姐为伴,这两者,都于姐姐的将来不好,所以,外祖母才一定要接来姐姐来,对此,父亲是极感激的,却还是怕姐姐一个人在这里,没个依靠,再者,父亲认为我也该有些历练,才送咱们来了这里,因此,若没有特殊的缘故,父亲不会接了姐姐回去。”
黛玉近年来越来大了,又常逢春、林福等人说些外边能听的给她,再不是那对外一无所知的人,每常想父亲,弟弟了,便会反复思想父亲送自己来的深意,今听逢春这话,哪儿还有不明白的呢。时下好一点的人家选妇,便有丧母之长女不用一说,怕的便是姑娘没有女性长辈教导,又排行大,可约束的人少,不免缺了心性,宽了野性,不好为妇罢了,当日外祖母要接自己来,父亲要送自己来,想来都是为此了,越想越是哽咽。
不禁哭道:“我自己愿意守着父亲,实在不能容我,我便听那癞头和尚的话,剪了头发做姑子去,也不行吗?”
逢春见黛玉哭了,忙起身拿了绢子给她拭泪道:“父亲哪里舍得。姐姐快别哭了,都是我的不对,说起这个叫姐姐伤心了。”
黛玉哭道:“哪里是你的错,我只恨我没托成个男的,倒省的背井离乡的,连累父亲,连累你们。”
逢春忙道:“这里也很好,外祖母虽说有了年纪,但身体硬朗,母亲在时也常说,外祖母最疼她的,对我们,也不是假情假意,是真正放了心上了,再者,宝玉二表哥虽天真些,待姐姐也是真心。”
黛玉听的提起宝玉便止了哭道:“他真不真心,与我们何干,难道真心就没个礼数了不成?再者,他虽是真心,只他的真心也太多了,他屋里哪个丫头他不真心的,你倒偏偏拿他出来说,是没别的话跟我说了不成?”
逢春见拿出宝玉来,黛玉恼了,只待陪笑。黛玉方接着道:“再者我只跟姐妹们玩,姐妹们都和气,我并不是觉得我受了委屈,我只是怕有哪一日”
说着,又停了,逢春早解其意,便道:“一个学堂里的小纠纷,倒惹得姐姐这个样,姐姐不想想,有说“君子之泽,方五世而斩”,又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府里,偌大的家业,纵有个什么不干净的事,难道一时之间就能散了?”
黛玉听了,沉默了半日方勉强道:“你说的也是,是我多想了。”
两人便收拾了东西,同往贾母处陪笑说话,至晚方回,夜里,黛玉翻来覆去只是难眠,次日一早起来,眼便肿了,瑾莲忙煮了鸡蛋来揉着,才好了些,待到贾母处问安,又被宝玉看出形迹来,大惊小怪的拿热毛巾敷了,又指了丫头按着,直折腾了半日,用了午饭才回了梨香院,待回了院里,正碰上瑾兰使两个婆子把逢春带回来的新巧玩意往屋里搬,黛玉随意打开看了,见是些闺阁里不常见的小巧东西,便命收了过后再看,又使她叫逢春来。
瑾兰道:“二爷才回来说要歇午,姑娘事情若急,我给姑娘叫去。”
黛玉道:“你去看,若睡下了便罢了,若没有,叫他快来。”
瑾兰应了去了。不一时,逢春便穿了一件簇新的碧青色纱衣来了,黛玉便叫人都下去,命瑾莲守在门口,窗子都开了。
逢春道:“姐姐是说什么机密事?”
黛玉回身推他坐下,两人对坐沉默了下,黛玉一咬牙,把自己幼时所梦青埂峰石头记一事向逢春说了,只瞒了自己与宝玉生情,泪尽归天的事,只听得逢春呆怔半日,一言难发,黛玉也静默下来,两人相对不语,良久,逢春方清醒过来,忙起身道门前窗下看了,见瑾莲守在屋子前面,丫头媳妇子都被支了出去,料应无人听得,便重又坐了下来,喝了口凉茶道:“姐姐这话,可与旁人说过吗?”
黛玉道:“连父亲、母亲亦未提过。”
逢春道:“怪道姐姐幼时极力撺掇爹爹找医生的,姐姐心里藏了这件事,定是极辛苦的,只是世人愚昧者多,若听了这件事,好了便奉做神明,稍不如意便视同妖邪,况姐姐这梦事关重大,万不可对他人说起。”
黛玉道:“这我自然知道,只是外祖母待我实在不薄。”
逢春道:“你我二人人微言轻,纵说了做了,也无用,反会被人拿了把柄,不如写信给父亲,请父亲定夺吧。”
黛玉道:“我既对你说了,也就没想着再瞒着父亲与逢杨。”
逢春道:“哥哥身子弱,上次父亲说他出门去看水,还差点被一个小女子撞到河里去,还是别叫他操心,单写给父亲吧。”
黛玉道:“若父亲劝劝二舅舅,许是能好些。”
逢春道:“正是又提醒了我,我看二舅舅不大通这些庶务的,倒还不如琏二哥哥知道些,只是琏二哥哥三杯酒下肚就混了,偏凤姐姐又是二舅母的人,又跟大舅母不亲近,若有一个齐心的,倒好办了。”
黛玉道:“还是一并写给父亲,叫他知道清楚的好。”
逢春点头,二人便就去了书房,斟字酌辞,几次删改,墨也不知费了多少,总算封了信,叫了林福来,叫他亲自送回去。信出了手,二人心中均是忐忑不安,适逢宝玉跑了来,拉他二人去看一副颜真卿的字,二人便去了。
至到了探春房里,见三春都在,独不见宝钗,黛玉便问,探春笑道:“宝姐姐跟姨妈在太太屋里说话呢。”
黛玉问宝玉道:“这么好的字,怎么不叫宝姐姐来看看。”
宝玉道:“管他呢,一会说完就来了。”
探春等对视一笑,也不说话,就都看起字来。
却说宝钗与薛姨妈午饭后歇了晌,便到王夫人处说话,刚进院子,就听静悄悄的没声,等了一会,便见袭人从房里走了出来,王夫人的大丫头金钏儿来请薛姨妈、宝钗进去,待进了屋子,见王夫人眼圈红红的,薛姨妈便上前拉着手问怎么了,王夫人只是摆手不语,宝钗笑道:“妈不用问了,我知道为什么。”
薛姨妈忙道:“我的儿,你既知道,还不宽解宽解你姨妈。”
宝钗笑道:“这倒不用我宽解,但有了袭人,姨妈定能放心的。”
薛姨妈还不解其意,王夫人已叹道:“袭人这孩子最是贤惠识大体,宝玉由他照看着,我也能放些心。”
宝钗笑道:“要照我说,宝兄弟一年大一年的,论理也该吃些教训,学学这些世俗经济的道理才是。”
薛姨妈道:“他小孩子家家的,疼还来不及呢,那舍得让他吃这个苦去。”
宝钗道:“看妈说的什么话,谁家寒窗十载是说笑的不成,那悬梁刺股、程门立雪都是有的实事,圣贤也是如此,更何况我们,若只是为了不让他吃苦,尽顺着他,才是害了他呢。”
王夫人念了一声佛道:“我的儿,你说的,何尝不是我这为母的心呢。就是老爷,也是这样的想法,先你珠大哥在时,老爷如何管教的?况如今宝玉更比珠儿还强呢”
宝钗笑道:“说是吃苦,其实哪里真要宝兄弟吃什么苦头,咱们又不是供不起读书的人家,不过是姨夫管的严些,使他不能跟里头的小丫头们玩笑,好好儿的跟着先生做学问罢了,宝兄弟的身家人品都是好的,替姨夫、姨妈争光是早晚的事。”
王夫人叹气道:“只是如今老太太疼的他眼珠子似地,一刻竟也离不了的。”
宝钗笑道:“姨妈这话说的,我倒是想,老太太再疼,难道还能拦得子孙上进不成?因此上,先每日里挪半日出来再外面小书房里,另半日在老太太屋里,等宝兄弟有了成绩,再慢慢的打算。这样一来,姨夫也可管教,老太太也可每日里见了放心了。”
王夫人听了点头道:“这倒是可以试试,只是他生的单薄,莫再拘吓着了。平日里你们姐妹们玩,你也劝着他些。”
宝钗道:“这个不消说的。再者,袭人丫头就是好的,姨妈怎么不用用。”
王夫人听了,心内定了主意,看宝钗越发满意,对薛姨妈道:“宝丫头每日里又大方,又有主意,几时常在我身边才好呢。”
薛姨妈笑道:“你既喜欢,便跟了你去吧,我不要了。”
宝钗听了,红着脸道:“人家正经跟姨妈说话,姨妈还拿人家取笑。”
王夫人揽她入怀,笑道:“我说的是真话,几时你能常陪着我了,我也少好些烦恼。”
宝钗听了,红着脸不说话,薛姨妈便也不提,只慢慢跟王夫人叙些府里趣事。
至晚间贾政回房,王夫人便慢慢的说给他,贾政道:“你这主意很好,宝玉也一天天的大了,正是该好好念书的时候,没的在内院给丫头们厮混的,还在义学里学着些,慢慢的给他找好师傅,你说的那个袭人,什么刁钻古怪的名儿,不许她去书房,若真是书房要个方便伺候的,找个朴实干净的就是了。”王夫人应了,次日说与贾母,贾母不愿,最后定的宝玉每日里除去上学的时候,只在外书房写一个时辰的功课方罢了,王夫人也知贾母离不得宝玉的,只待回去告诉了贾政,又命人叫了袭人来,让他多规劝宝玉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