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黑与夜交界之处
作者:珩李      更新:2019-11-25 09:59      字数:4473

自那场震动了整个萨洛美郡的山火熄灭之后,距今已有半个月之久。

长矛镇上的每个人都在称赞亚奇勋爵的反应迅速,蒙克霍堡的常备军在湿雾谷的动乱爆发之后,抢在所有萨洛美诸侯之前,率先冒着大火突入谷中,将所有叛乱分子一网打尽。雇佣骑士们佩戴着英格索尔家的蓝白漩涡纹章,叉着几十个人头举行了盛大的凯旋仪式,据随军的吟游诗人所描述,将士们与全副武装的山匪暴徒浴血奋战,拼死保住了谷中百姓的安全,唯有子爵夫人不幸遇害。

而为了表彰亚奇勋爵在这场动乱中的功绩,据说奥斯顿国王的信使已携带诏书飞马赶来,要将无人继承的湿雾谷转封给亚奇.英格索尔勋爵,或者说,此刻应当是亚奇子爵大人才是。

而在一些流传在市井当中的小道消息所言,还有一批来自周边地区的冒险者也在当天进入了谷地,更有甚者,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他是如何在谷地周围听到震耳欲聋的吼叫以及目睹如同太阳一般耀眼的火焰燃起。加之那个镇上百姓早已熟悉的侏儒接待被突然免职,将一切联系起来,无数个版本的阴谋便在整个萨洛美郡越传越广。

当然,谣言止于智者。也没人会去关心湿雾谷的现状,包括里面流离失所的菌农,毕竟,那里现在只有一堆灰烬而已。

这些,也就是布伦达在这半个月中听到的故事。

————————————————————

布伦达蹑手蹑脚的推开窗户,面对充斥着牲畜粪便以及烂泥醉鬼长矛镇,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昏阙三天,治疗五天,康复静养七天。在熬过了这些种种之后,布伦达才终于有力气下床,亲手打开窗户看一眼外面的状况。

萨洛美阴郁而又漫长的雨季永远都是这么让人懊恼,加上长矛镇分部里长满虱子的床铺,令人难以下咽的发霉的食物,至少那侏儒这点倒是没有说错。

可惜他被协会革职查办的时候自己不在现场,布伦达幸灾乐祸的想到。冒险者协会几乎是动用了在查普曼王国东部地区的全部力量才压住此事,不仅是为本地分部的失职行为蒙羞,据托兰描述,这和卡斯维的身死殒命也脱不了关系。

布伦达关上窗户,转而披上皮草斗篷,踱步走出房间,走下吱呀作响的楼梯,只是还未步入大厅,便和一个毛茸茸的矮个子打了个照面。

粗犷无比的外表和杂乱蓬松的长辫,矮人战士奥纳冈.火砧匆忙向布伦达致歉,只是那象征着四级冒险者的银色六边形总是让布伦达感到一阵不适应,不仅是奥纳冈那与粗犷外表相差甚远的性格,还有他前几天刚被协会任命的长矛镇分部主管的身份。

“女士,原谅我太矮啦,没看着您。”奥纳冈哈哈大笑,把胡子边上系着的铜铛震得铛铛作响。

“是我的错,火砧大师。”布伦达微微欠身,同时刻意强调了大师称号,这可是只有协会的各地分部主管才能享有的尊称:“外面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奥纳冈笑着摇了摇头:“嗨,这种地方能发生什么事,无非谣言越传越怪,现在竟然有人说亚奇勋爵那个失踪的姐姐也曾到过湿雾谷,你说这是不是笑话?”

“是......是啊,他们可真有想象力呵呵......”布伦达控制着自己的假笑尽可能自然,随后不露声色侧身走了几步:“那您先忙,我去......找人。”

“你还能找什么人?”奥纳冈露出个大家都懂的眼神:“他们就在烂纸街尽头的那间房子里,相信我,雕塑师门卡的名头放在协会里也算小有名气,医好你朋友的脸绝对不是问题。”

“那谢谢您了,大师。”布伦达再次向奥纳冈颔首致意,这才抓紧披在身上的斗篷,推门步入大厅。

大厅至少比起自己刚来这里时已经有了很大改善,零散的一级冒险者当中也有二级冒险者的身影,酒水的供应也终于提了上来,那个侏儒接待已经被打发回家。现在站在前台后面的是一名身高两码的高地女精灵,相比林地精灵更深色的皮肤,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差别。

“慢走噢,月行者女士。”在布伦达经过前台时,名为伊芳的高地精灵如是相送,这又让布伦达不得不迅速回礼。

三级冒险者,还是非常稀少的治愈职业,确切的说,如果不是伊芳在这些天里的救助,布伦达完全没有可能这么快康复。

“别这样......”布伦达抬起头,不好意思的说道:“如果没有你,我现在恐怕还下不了床呢,何况你还是三级冒险者,不用对我这么客气的。”

“是火砧大师的意思噢,他要我们常驻长矛镇的冒险者都要用最好的态度来迎接每一名冒险者。”伊芳轻轻打着哈欠,看样子她也不是真心喜欢这份工作:“你也要小心噢,伤势并没有完全痊愈,不要剧烈运动噢。”

“嗯,谢谢您。”

尽管口音怪怪的,但伊芳确实极其具有亲和力,布伦达都不敢回忆她给自己治疗的那些晚上,自己在沉沦的意识里是如何抱着她哭诉自己的童年遭遇的。

太羞耻了。布伦达狠狠摇头,试图驱散这些黑历史般的记忆。

长矛镇外的街道依旧非常肮脏,以至于布伦达只能在踩上一滩深深的烂泥或者一团新鲜的猪粪当中做出决定。

蒙克霍堡甚至有闲钱给堡外的石板路再铺一层,然而下属的长矛镇确实这副样子。自己的弟弟真的知道怎么运营领地吗?布伦达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提起斗篷的下摆,布伦达义无反顾的走上了解道,好在穿着分部提供的靴子,走在路上也不至于过于难堪。

50银币,除了协会为丧生的子爵夫人垫付的30银币之外,还有为特意补偿低等级冒险者在不恰当等级的任务中所遭受损失的抚慰金,尽管20银币同样是侮辱人的价格,但总好过没有。

虽然一大半都被布伦达拿去给了托兰治疗,自己的伤势尚且可以由同为冒险者的伊芳免费治疗,但冒险者里可没有补牙匠这种职业。

还有给达布斯尔买的新钢叉,给从塔堡里救出的塞拉斯的安置费等,最终留下的钱只够给布伦达自己买个成色崭新的鲨皮眼罩戴在脸上。

轻轻叹了口气,布伦达加快了步伐,冒着绵绵细雨,眼前的一切都在逐渐朦胧。

直到迎面看见几个穿着蓝白漩涡纹章服饰的士兵,布伦达才放慢脚步,拐入了旁边的一条小巷里。

难道亚奇真的注意到了自己的存在?布伦达迅速穿过泥泞的小巷,借着雨幕的掩护,朝烂纸街的后面走去。

恐怕他真的会将这件事情和自己联系在一起吧,受诅咒的怪物毁掉了一座森林上面的,可能很符合他的噩梦也说不定。

布伦达站在一处破败的小门外吐了吐舌头,暗自嘲笑自己破罐子破摔的想法,轻轻叩响了房门。

随着一阵拖沓的脚步声,打开房门的是一个穿着一身破烂长袍的秃顶老头,一身的血污很是显眼,手里还拿着模样诡异无比的工具。

“来接人了?”老人只是看了一眼,便转身走了进去。

“嗯,门卡大师,我来看我朋友痊愈没有。”

“别,我可担不了什么大师。”老人不屑的摆了摆手,示意布伦达随便坐:“经我手康复的冒险者不说一千也有一打,小姑娘,你用不着担心。”

“我没有担心,我很相信您的实力。”雕塑师门卡的名头摆在那里,据说连七级冒险者都光顾过他的生意,这本就是最好的招牌。

“出来吧,小伙子。”门卡颤巍巍的坐在椅子上,朝着房内大喊道:“你朋友来看你来了。”

布伦达屏气凝神,放松心态,紧盯着那扇半开的门,以便随时面对任何自己想象之外的冲击。

毕竟那张脸的伤势自己再清楚不过,当初还在想着托兰怎么可能顶着这种伤势还能说话。

可惜房门打开的一瞬间布伦达竟然有些失望,那还是神官的脸,一点也没变,除了更瘦削之外,甚至比原来还俊朗了一些。只是那半边脸上还有一些深色的痕迹显得有些美中不足。

“必须得叫您一声大师。”不等托兰开口,布伦达起身向门卡鞠了一躬,不过老人只是皱眉摆了摆手,示意这只是小意思而已。

“好久不见,女士。”神官不紧不慢的打着招呼:“你看上去比之前好多了。”

“这话我原封不动的还给你。”布伦达也想学着神官那种淡漠的语气,但是话一出口竟然带着些许颤声:“好久不见。”

两人相视良久,最终互相轻轻颔首。

“记得今天要去哪里吧?”布伦达转头看着门外的雨幕,轻声问道。

“一直记得。”神官转身朝门卡再次致谢,这才走到布伦达身旁:“走吧。”

————————————

湿雾谷再也没有一丝雾气,只有满目疮痍。

一路上都是焦黑的废墟以及血迹,这还是特意避开了由蒙克霍堡军队把守的道路,布伦达不知道那场大火造成了多大伤害,也不敢去猜测这里面又有多少死于人为的刀下。

塞拉斯,那个穿着黑衣的孩子。布伦达看着谷中漫无边际的森林残痕才想起来,据说当冒险者们打开塔堡地下室的时候,才发现这个已经哭到昏阙的小男孩,双手鲜血淋漓,但仍无法打开压住的那道石板。

当时在场的火砧大师本想把他送去协会专门收留培养流浪儿的克图亚弗萨要塞,但那孩子在经过这一切之后已经算是个半死人了,最终托兰想办法将塞拉斯送去了离长矛镇不远的一处永恒之光修道院,他将在教堂里度过余生。

尽管对那孩子来说,这完全不该是他的结局。

托兰一路无言,两人并排骑行着,但布伦达却丝毫不感觉尴尬,两人都需要安静,两人也都在尊重这里的宁静,飘飞的灰烬在空中飞舞,最终汇成黑色的长河流向远方。

至少湿雾谷还没完全死去。

马匹停在了熟悉的风景前,那是烧毁的最厉害的一块区域,灼痕自这里扩散向谷中各个方向,而再往前,则是由协会总部冒险者所秘密封锁的一片区域,别说布伦达等人,就连火砧也无权过问。

那洞窟中可能还有很多东西,足以让冒险者协会总部都加以重视的东西。哪怕是曾经的史诗级冒险者,掷斧手卡斯维就在这片区域战死,他们也懒得过问,一心扑在对那些洞窟的考察和探索上。

最终火砧大师和他所率领的冒险者小队一起安葬了卡斯维和纳伊汶两名冒险者,尽管一个只有头颅,一个连灰也没有,但整场仪式仍然正式庄严,火砧大师甚至一度在葬礼过程中哭到不能自已。而地点则是遵照习俗,葬在最后冒险的地方。

微风轻拂的山丘上,两座简单的墓碑静静伫立在黑色的海洋中,任灰烬刮过,掩埋字迹。

布伦达轻轻蹲下,将覆盖在墓碑上的灰烬一一刮开。卡斯维的二级冒险者勋章就嵌在墓碑中央,在微弱的光照下,闪闪发亮。

托兰则从怀中掏出一柄和卡斯维所用过一摸一样的小斧头,沉默着抛了一下之后,轻放在墓碑之前。

“你哪来的小斧头?”布伦达裹紧斗篷站起,四周的风力越来越大,连带着刮起无数的灰烬,围绕着山丘旋转飞舞,形成一道黑色的漩涡。

“趁队长不注意的时候捡的。”托兰缓缓转身,那张经过修复的脸上似乎很难再做出一丝表情,深邃的眼睛紧盯着眼前小小的墓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沉默,长久的沉默。

布伦达愿意一直在这里安静的呆下去,面对着不再哀嚎的山谷,面对着老爷子和纳伊汶,在这座山丘上,直至永远。

没有哭诉,没有悲痛,连感慨也做不到。

远方的山谷如同乌黑的宝石,在犹如黑夜的天空下泛着幽光。

布伦达最终走下了山丘,破开灰烬的漩涡,逆风而行。

“女士,你要去哪?”

托兰的声音也被风声吞噬,湿雾谷选择用最安静的方式来驱离这些不速之客。

在黑与夜的交际处,布伦达抬头仰望,连太阳也被无尽的灰烬封闭,没有一丝阳光能够逃离。

布伦达抚向自己被封闭的左眼,尽管那里再也感受不到一丝悸动:

“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