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不急不缓,大楚皇帝李建元召回李轻舟,并没有给他时限,所以李轻舟并不着急赶回大楚京城,他一边策马前行,一边欣赏沿途的景致。
雄阳城地处大楚边境,此番离去,李轻舟不知道何时还会重临。若是辞了官回了家乡,到时候与雄阳城便是南北各一端,今生都没有机会再回来了。趁此机会,能多看几眼便看几眼。
出了雄阳城,朝着大楚京城的方向,走上约莫十里的路程,便有会一条绵延十里的林荫马路,马路两旁,每隔上一里的路程,都会有一个歇脚亭。
此处名曰十里行亭,向来是雄阳城百姓踏春郊游的好去处。
李轻舟策马而来,突然,他远远地勒住了马头。
因为,在十里行亭的林荫马路上,此际正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他们一个个翘首以盼,正是雄阳城的百姓们。
为官两年,李轻舟为雄阳城做出的贡献,百姓们看在眼里,记在了心里。
大清早地摸黑走出十里,等在十里行亭送怀侯,是雄阳城百姓所能做出的、对李轻舟最大的认可和最大的诚意。
“侯爷!”
“恭送侯爷!”
“侯爷一路平安!”
……
看到李轻舟出现,十里行亭人声沸腾。
李轻舟眼眶微润,他轻轻抖了抖缰绳,十里行亭上的百姓纷纷退到两边,将马路给让了出来。
骏马踏上十里行亭,李轻舟端坐于马背,他微低着头,双手抱拳,蒙受雄阳城百姓如此隆重与诚意的欢送,他于心有愧,受之有愧。
很多的雄阳城百姓手里还拿着各种各样的临别赠礼,有鸡蛋、有忍痛扯了锦布纳成千层底的布鞋、有珍藏许久的山参、有心灵手巧的妇人在油灯前熬坐一夜编织出来的锦绣香囊、还有众人筹钱连夜赶制油漆未干大牌匾、……,等等,不一而足。
他们原以为李轻舟会坐着大马车,跟着车队,前呼后拥地离开雄阳城。但是,那个曾在他们心中高不可攀且有心为百姓谋福祉的侯爷竟然单人匹马地远赴京城。
此刻近在迟尺,雄阳城百姓才看到,他们惊为天人的侯爷双鬓已经发白,腰背微驼,抛了官身,也是一寻常的人。
“侯爷,您多保重!”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哽咽着开口,若不是李轻舟来到雄阳城,重审积案,老者一家十余口还得在街坊左邻异样的眼神中冤屈地活着,活过老者的今生,并延续至老者儿子、孙子的一生。
老者失望地垂下了手,手中的篮子里装满了鸡蛋,昨夜他精挑细选,篮子里的鸡蛋一个个又大又圆。
“侯爷单人匹马的,把鸡蛋送给他,他往哪放啊?”老者喃喃自语,浑浊的双眼中已经有了泪水在打转。
“侯爷,一路平安!”
有一精瘦的黑脸汉子失落地放下了手中的小布袋,布袋里装着是实在无法徒步走上十里路的老父亲昨晚精挑细选的几条老山参,一根根地,年份久、形态饱满。
黑脸汉子可是清楚地记得临行前,老父亲一再念叨,若是没有怀侯李轻舟,他们这些靠着挖参过活的苦梆子,每次到雄阳城卖参,最后落到兜里的,仍旧超不过参钱的半成。老父亲更是一再叮嘱,一定要亲手把这几根老山参送到侯爷手中。
“侯爷一人一骑,风尘仆仆的,我把山参送上,不是存心给侯爷的行程增添负累么?”黑脸汉子满脸的苦涩,尽管他和父亲都知晓,堂堂侯爷怎么看得上他们的几根山参。之所以有勇气拎着山参过来,无非是这几根山参代表着他们的真心实意。但若是这份真心实意会给侯爷带去负担,真心实意就有些变味了。
除开那白发苍苍的老者,除开那精瘦的黑汉子,还有很多很多的雄阳城百姓先后放下了手中的代表着他们心意的临别赠礼。
“雄阳城的父老们,我李轻舟何德何能,竟烦劳诸位十里相送。诸位的心意,我心领了,今日就此别过,祝愿雄阳城永无战火,平平安安!”李轻舟将十里行亭两侧的情形看了个请清清楚楚,他微微叹了口气,而后双腿猛夹马肚。
马蹄声陡然急促起来,李轻舟奋马扬鞭,十里行亭在他眼中飞速倒退。
“侯爷一路保重!”
“侯爷一路平安!”
“侯爷好人有好报!”
……
李轻舟策马过处,雄阳城百姓高喝出声,更有人因为李轻舟的急速离去而呜咽出声,双膝跪在了十里行亭的路边。
十里的路程,盏茶的功夫不到,李轻舟便策马奔完。
越过站在十里行亭最后段的一干雄阳城百姓,李轻舟勒马驻足,朝着行亭两边的百姓们低头重重拱手,随即便策马而去,没有再回头。
“恭送侯爷!”
“恭送侯爷!”
……
李轻舟刚刚走完十里行亭,便看到前方道路的两端,衣着统一的雄阳城荒狩依序站成队列。李轻舟甫一出现,以武空行、铁横以及吴远为首,数千人荒狩齐声高喊,同时齐刷刷地单膝跪下。声音一致,动作划一。
“武大人、铁大人,还有吴大人,烦请你们三位多送我一段!”
李轻舟朝着众多荒狩微微拱手后,马鞭高扬,纵马而去。
武空行,铁横以及吴远闻言,不敢怠慢,第一时间飞身上马,尾随李轻舟而去。
李轻舟一马当先,武空行等三人紧随其后,很快便将送行的荒狩甩在了后头。
“空行,关于狩领的任命应该很快就要下来。我走后,荒狩营便交给你了。”李轻舟拍了拍武空行的肩膀,轻声道:“辛苦了!”
“侯爷,武空行一定不会辜负侯爷的期望!”武空行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朝着李轻舟把头重重地低下。
“铁横,日后行事,先思虑再三,若是实在拿不定主意,一定要先告知空行,让他帮你拿主意。”李轻舟看了看铁横,也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铁横头一回受到李轻舟如此亲密的动作,明显有些拘束,慌忙从马背上跳了来,声音颤抖地说道:“侯爷放心,铁横定当谨记侯爷的话!”
最后,李轻舟将目光投向了新上任的荒狩黑牙营狩将吴远。
吴远身型矮小,并且精瘦,但双眼囧囧有神,一看就是个很干练的人。
“吴远,荒狩营不比镇荒司,会有很多的规矩,很多的限制。你去到了荒狩营,起先肯定会有很多的不适应,不习惯。但是,子陵与我情同手足,我希望你能是一个合格甚至优秀的荒狩营狩将。”李轻舟的声音很轻,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容。
“侯爷放心,吴远去到了荒狩营,便一切以武大人马首是瞻!”吴远飞身跃下了马背,跪地行礼。
“好了,就送到这里了!荒狩营就交给你们了!”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李轻舟挥了挥手,扬鞭远去。
此际再驱马前行,李轻舟的心情明显要好出了太多。远离了武空行三人的视线,李轻舟摘下了腰间的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大口。
“哎呦,看来侯爷现在的心情很不错哩!”
儒衫中年人不知从何处现身而来,飘然落在了前方,正是赵子陵。
与李轻舟情如手足,赵子陵很清楚,李轻舟也喝酒,但只在心情爽利的时候才喝上几口。
“你来这么一出,我即便还想带着这顶官帽子,估摸陛下也不会再给机会了。”看到赵子陵现身,李轻舟随即便翻身下了马,既是高兴也是无奈。
雄阳城今日来了这么一出十里送怀侯的戏码,估摸很快就会传到京城,本就对李轻舟很是猜忌的李建元定然对对李轻舟更加提防。
“还不是因为雄阳城百姓对你太爱戴?这可跟我可没半毛钱的关系,即便你再牵强也怪不到我头上。”赵子陵懒洋洋地开口,接着说道:
“官场还真是个奇妙的地方,你看看雄阳城府衙里头的那些人,昨天,他们一个个在你面前,脸上都笑成一朵朵的花,谄媚的,奉承的,……,一个个恨不得趴地上给你舔鞋底儿。但是今天,你离任而去,可曾看到他们半个影子?”
“这不可单是在官场哩?活在这人世间,如此情景,时时处处都在上演。这也怪不得他们,都只是为了更好地活着而已。”李轻舟微微一笑,戎马半生又宦海沉浮十数年,他已经习惯且麻木。
“看得透,可不一定做得干脆。”赵子陵撇类撇嘴,又笑道:“你还别以为这十里送怀侯的戏码都是我刻意安排的,如此长的十里行亭,若是雄阳城百姓心里头没有你,我上哪去给你拉这么多人来凑数。得了,得了,知道你心里头正偷着乐,就不要还装出一副无奈的神情了。”
李轻舟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荒狩营过来就足够了,如此多百姓,兴师动众的,其中还有耄耋老者,若是有个什么骚乱踩踏的,我良心难安不说,定然会少不了有人借此发挥,给我按上莫须有的罪名,……。”
“行了,行了!”赵子陵连忙摆手,没好气地说道:“不要又给我说这么多弯弯绕绕的事情,今日十里送怀侯,说明你在雄阳城的这两年里,雄阳城百姓对你还算认可,你可以问心无愧地走了。同时,你也可以完完全全地绝了继续在大楚为官的念头。有了今日这么一遭,换做谁来当皇帝,心里头都舒服不了,哈哈。”
“哎,我既然已经下了决心,自然便不会再改主意,你又何必再多此一举。”李轻舟只有苦笑的份。
“不让你吃下这么一颗定心丸,我哪能放得了心。”赵子陵缓步走到了李轻舟身边,询问道:“吴远这小子,可还顺眼?若是不顺眼,趁早告诉我,不要等到以后后悔起来,又跟我掰扯。”
“从你那镇荒司里出来,再经由你精心调教的人,那不都得是以一当十的角色,我能有不顺眼的道理?”李轻舟差点没翻白眼。
任命文书已经盖章戳了印,人也早早走马上了任,无缘无故地又将人家给撤下来,即便荒狩营乃是李轻舟一手创建的,也不能如此随意荒唐地行事。
“这倒是大实话!”赵子陵脸不红心不跳,接着说道:“我们在荒土的计划已经布置了一年多,就这么放弃了,你不觉得有些可惜么?”
“可惜又能如何,要将荒土上的荒匪变成大楚手中的剑,肯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我如今要离去,这个计划自然实施不下去。而且即便把荒匪打造成了大楚手中的剑,但这把剑肯定是一把双刃剑,数遍大楚,又能有几人能驾驭得了?”李轻舟说到此处,无需刻意牵动,身上随之散发出浓浓的傲然之势。
赵子陵笑了笑,道:“虽然要放弃,但镇荒司先前的某些布置倒是可以用来送送人情的。”
李轻舟不解,狐疑地看向了赵子陵。
“鹰嘴崖的铁面匪和西柳部。”赵子陵稍稍做了提示。
“你要对铁面匪动手?”李轻舟立马便猜到了赵子陵的意图,顿了顿,他接着说道:“西柳部迁入红霜谷,我们对柳风的亏欠已经两清。”
“除匪安民,还能让心头更安定一些,何乐不为?”赵子陵扯了扯嘴角,道:“我顶多给柳风提供情报,再额外提供一个领路的人,能不能为部落报仇,就全看那小子自己的本事了。到时候铁面匪真个儿被一锅端了,到了地下也不能全怨我不是?”
“好吧,那就当是除匪安民了。”李轻舟轻轻点了点头,道:“子陵,十万山的事情,……。”
“你就先管好你自己吧!”赵子陵似乎知道李轻舟要说什么,把手一挥,人已经升到了半空之中。
“此去大楚京城,路途遥远,轻舟,珍重!”赵子陵御风而去,很快,人已不见,只传来一个声音:“待到我从十万山归来,这天下便没有再不能去的地方。到时候,你便随我一道逍遥行天下!”
“一言为定!珍重!”
李轻舟翻身上马,又仰头灌下一口烈酒,身心俱是暖洋洋地驱马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