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平常一行消失在地平线之后,谢平安三步并做两步的跑进院内。
前脚刚踏入院子,就见到安安从屋子里窜了出来,一下子紧拥住他,梨花带雨的哭起来。
谢平安轻缓的抚着安安埋在他胸口的脑袋,压低声音哄她:“没事了,没事了...”
“少爷,姑姑她走了。”
“嗯,我知道..”
“少爷,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嗯,不会有下次了。”
谢平安怀里抱着安安,胸口的内衬被安安的眼泪打湿,安安感受到湿气,昂起头羞怯的望着他,两人静默无言,入目处,只剩彼此。
是啊,安安,我现在只有你了呢。
“安安?”
“嗯?”
“你以后要走的时候跟我打声招呼好么?”
“安安不会走。”
......
“安安?”
“怎么了,少爷?”
“还没问过二娘,今年我到底多少岁了呢,她..有和你讲过么?”
静默半晌,安安不答。
“安安,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岁。”
“那好,那我也十九岁好了。”
...
折腾了一场,谢平安多少有些疲累,打了声招呼便送走了汉武和褚丹青,没有更多的客套。
二人识趣的拱手离去,再不多留。
...
深夜,谢平安点上一盏灯,手里拿着谢雪柔留下的信纸,已经读了大半个时辰。
安安盛了一碗汤过来,轻缓的放在桌上便娴静的坐回一旁,端详着谢平安的侧脸。
谢平安忽然抬头看向安安,问到。
“安安。”
“怎么了?少爷。”
“二娘和我说,她其实是来杀我的。”语气很轻,不带着半点情绪。
“怎么可能?”安安觉得难以置信。
谢平安把信纸放在灯火上点着,明暗的灯火同样照的他的脸忽明忽暗,他慢慢抬头,眼中不带半点情绪的看着安安,轻声问她。
“安安,我能相信你么?”
安安被他神情吓得不敢说话,更不知道说什么,张了张口,便委屈的低下头。
“安安,你想杀我么?”
“不想。”
“那你会杀我么?”
安安再不开口,只站起身,慢慢走到谢平安背后,从背后紧紧的抱住他,头伏在他肩头,闭上了眼睛,她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说。
安安没有说话,只有谢平安自言自语的“嗯。”了一声。
......
...
东土皇宫
孟青麟正坐在金饰银点的书房里批着奏折,似是忽然间感觉到乏累,停下了手底的笔,身旁侍立的太监见状,把一直捧着的的新茶奉了上去。
茶是新的,泡茶的水也是新用冰块化的,上一息还是冰凉,但倒入茶杯的一刻却是冒着丝丝缕缕热气,不冷不烫,温度刚刚好。
血玉茶杯,紫砂茶壶,渺无人迹的天山峰顶的陈冰,年产二钱的孤品新茶,再配上一个内力登峰造极的随侍太监。
天子起居之一角,足令世间难想难测,市井相传的酒池肉林与之相比,实是云泥之别。
孟青麟浅啄一口清茶便开口说到:“这茶连喝了三日了,有些厌了。”说完便随手把桌上新拟的圣旨递了过去。
太监躬身接起圣旨,矮身走出书房,刚到门口便直起腰,趾高气扬的扯着尖酸的嗓子对书房外的侍卫们开口。
“圣上有旨,常陵织造使苏户,王清,伙同当地茶商,圈粮地种名茶,鱼肉百姓,克扣库银,更有甚之,竟还妄图蒙蔽圣听,故名单上一众人等,砍头抄家,即刻便办,若有一人袒护,株连。”
说完太监便一矮身,回退书房,站回到孟青麟身侧,深深低下刚才趾高气扬的头颅。
说来好笑,这太监岁数看起来都有五十往上了,也不知道他一直这般弯着腰身子骨受不受得了。
“咳,咳咳咳。”孟青麟突然间咳嗽了几声,太监马上走上前来,抚着他的后背,不在乎亏损一般的耗费内力梳理着他的脉络。
孟青麟摆了摆手,太监便退回原处,一言不发。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孟青麟突然开口。
太监一步走到桌子前面,正对着孟青麟,双手一抬一送,跪倒在地,叩着头颅,开口回答到:“老奴有罪..”
“何罪之有?”
“老奴所派第一批追杀那人之人都被王铁壮所杀,第二批虽死因不明,但老奴已经可以确定是被谢雪柔所杀,至于昨日的第三批,像是直接从人间蒸发一般,连个信记都没传回来。实是老奴用人不察之罪,恳请陛下治罪!”说完便“砰砰砰”的磕了三个响头,也真是让人由衷好奇的紧,这太监老身子老骨的,脑子这么连着磕到底受不受得了。
“哦?谢雪柔那女人妇人之仁,哪怕孤许诺过让她儿子除了贱籍,封官入仕,她也多半不会杀那小子,这孤是清楚的,但..第三批,人间蒸发?”孟青麟有些好奇的开口问到。
至于为什么没问第一批,大概是他心底清楚,因为那第一批杀手怎么都不可能从王铁壮手里杀人,所以他才要亲自去请开王铁壮,这是阳谋。
“回禀陛下,确是人间蒸发,老奴那群手下都是自小经由老奴亲自训练来的,尤其第三批,更有老奴义子,实力与老奴只差半分,却也消失踪迹,帮那人的人,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是想来不差就是天下榜单之列,十人中的其中之一了..”刚说完前面的话,这太监似乎忽有所悟,一拍脑袋,再次开口说到:“再禀陛下,老奴我虽是残缺之身,但也好歹被排了在笑柄般的天下第十一位,我那义子,再不济也能排上前百,帮那人的人不可能是前十,一定是天下三甲之列!”
这太监不愧是随侍天子已久的人精,他和孟青麟都知道他口中那人是谁,他却不去叫那人的任何一个称呼,只叫做那人,丝毫的都不去尝试触怒龙颜是种什么样的场景。
“哦?当今这榜单孤也略有耳闻,前三分别是北帝,中凌国楚行天,和北地王侯,是也不是?”
“陛下明察秋毫!”
“那好,你来告诉孤,哪个跟我那侄儿有半点沾亲带故了?”
这当皇帝的倒是能耍赖,别人只能叫那人,他自己倒是可以随便怎么叫都行,人间至高至贵,当不过如此了..
跪伏在地的太监马上又开口奏到:“陛下,老奴方才所说,帮那人的人是三甲之列,并非三甲之内,陛下莫不是忘了,天方人,佛道两家和传世妖人是不计入天下榜单的。”话音还未落,太监突然神色大变,死命的磕头,边磕边说:“老奴死罪!老奴死罪!”
孟青麟看都不去看那太监死命的磕头,只是丢下一句轻飘飘的问话。
“你是在考孤?”
“陛下!老奴虽然罪该万死,但又有何人能随侍保护陛下周全,恳请陛下准老奴戴罪立功!”
孟青麟走出书房,深吸了一口气,对门前左右说到:“重责八十杖,休息半月再来随侍。”
书房内的太监跪伏着转身,对着书房门口的孟青麟连声磕头,尖酸的喊:“老奴,谢陛下圣恩!”
......
...
褚丹青家中
褚丹青手中正捧着一封信,信上如是写到。
“师弟亲启
愚兄前日方至东土,出关前便到你这里看了看。
索幸当初老师入天牢时曾与我说过你的住处,而近三年,丹青子师弟你又未曾有变动。
兄来时弟不在,便留此信予弟媳。
说来惭愧,兄并无思念,亦无甚感怀,毕竟老师已然仙去,你我众师兄弟相见亦是徒增伤感...
然,老师当初曾与我言,若其身死,我等修行门下当要辅佐殿下,替其扫平前路。
弟万勿以桃山介怀,桃山于老师眼中不过尔尔,其中自有老师的布置,莫说其他,只说为了赢老师一阵,桃山大护法倾巢下山,尽皆殒命,桃山之上也就剩下那几个老东西,自有人收拾他们。
刨去当初太子与如今殿下,当年老师只于私塾中收了我们兄弟七人,其余师兄弟六人多年前便已承老师之命游走于北辰山川大流,为老师所假设之阵画阵经天。
老师当初常说,丹青师弟是师兄弟当中最为聪慧之人,但最不用功,似这等享乐姿态却也是最能吃透阵之迷幻道的人,老师仙去后,天下幻阵师已然无出弟右。
丹青一阵,欺天之用,为假设大阵之本,殿下应该已经于你展示过,想来你已看出,那阵只是个形态躯壳,需弟亲自补完。
此间事了,望弟早到先天,携家眷赶来北辰与众师兄相见。
向天下再证老师之道,让后世永传老师与我七子之名。
老师还曾有一事交代,叫我同你说一声,再勿贪杯,明明是师兄弟里最小的一个,却比你六个师兄长的都老气..”
......
“我去你奶奶的!不归子,老子比你小二十岁呢,你才老气,你全家都老气!”
......
...
东土一处偏远的边城某处寻常街巷
街巷里有一处再普通不过的小院子,院子是真的普通,院子的主人平日里一旬都不会出门口一次,明明是闹市中却过出了闲云野鹤的气态。
此刻院内挤满身着甲胄的人,呼啦啦的排到院外好远,侍立两排,严摆阵型,挡住街巷里其他人好奇的窥探。
绕过甲胄,最前方有一个身着明黄龙袍的青年,青年正跪在地上,满脸的鼻涕眼泪,冲着紧闭的屋门哭嚎。
“朕不忍大羽八百年基业毁于我手,恳请兵圣出山,重振我大羽王庭。”
屋内传出一阵快断气一般的咳嗽声,咳了好一阵那声音的主人才含怒说出一个字。
“滚!”
“朕愿把大羽国祚一手托付于兵圣,朕..真的奉上一切了...”
屋内静默半晌便传出了一句话:“你奉上的不是你的一切,也不是大羽的一切,把持着你这小儿的人不过是想把我剩下不到半斤的名声再赔尽你这当初王庭,如今的伪国。”
穿明黄龙袍的青年身旁有个太监,那太监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青年后,翘着兰花指向屋内嚷到:“兵圣莫非是想在三十年前的惨败后又在生平簿上新添一笔叛逆?”
“哈哈哈,大羽,大羽,当初的四大王庭竟是都沦落到太监掌权了?我与先生二人联手都救不下当初的大羽,现如今的大羽,怕是请来天兵天将都救不活,哈哈哈哈哈哈,太监好,太监妙,当初实乃大羽误我,非战之罪,非战之罪啊!”
屋内说话的人突然间就想起了当初那个二十多岁年纪便中了状元的人,那个与他一文一武扛起整个已然衰败的大羽王庭的那个儒生,那个曾单人凭谋,谋断天下的那个意气风发的至交好友,他想再与那人喝酒,再听那人念诗,再听那人谈起他那贤惠的发妻和快满月的孩儿。
许久未见那人了,许久再未听到过那人的消息了。
想着想着胸中平添一腔愤懑,对大羽,亦对自己和曾呕心沥血的那人。
“滚!”
房门应声自开,太监和已经不年幼的幼帝被直接震飞,四下的甲胄横戈举枪,正对着从房内走出的一中年,一少年。
武者处世当如是,四下甲胄,无敢欺身,无敢上前,纵兵戈正对,亦行如闲庭漫步,只一人,当比四下皆来势汹汹。
修炼体系虽各有精妙,修为虽各有强弱。
独武者,万人敌。
兵圣公子楚牵着少年的手,轻声开口。
“夫儿,所以爹不让你学武,学武..如何也救不了大羽。”
“爹,我们这次要去哪儿?”
“北辰。”
......
...
天河关某一处废弃的破庙
云渺躺在庙中最阴暗的角落里,左臂怀抱着一坛酒,右手食指在空气中空画着轨迹玄奥的线条。
庙内原本破败的神像处随着他轻画的轨迹亮起了阵纹,从破败的两座相依神像残缺的下半身上生出了两个虚影。
两个虚影都看不出面目,只能看出两个虚影都是女人,一个穿着简朴,抱着个婴孩,另一个的眼睛处很大,很亮,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阿云..啊渺..”
云渺抱着酒坛想再喝一口,提起来时感觉轻飘飘的才发觉酒坛好像已经空了,他摘下面具,露出张没有皮的脸,自能辨出的眼睛处流下了两条血线...
......
“这人情啊,不好欠呐,一次半次的好像还真还不干净啊...”
......
...
天青城
“闻统领归来,汉武愿再随统领左右,上阵杀敌!”
“你啊,你啊,还像你十几岁那时候我刚见你那么憨,这东土的敌人早没半个抗杀的了,以后啊,你就跟着王统领我,在这天青城老老实实的混混日子吧,嘿嘿。”
......
...
白九突然醒来,她感觉自己失去意识了好久,又觉得其实没有多久的样子,看了看四周,约莫是一个天成的溶洞,她再不懂地理也知道,天河关无论如何也没有这般地势。
四下再看了看,白九看到了一个衣着暴露,不知廉耻的女人,她开口便问:“这是哪儿?”
那女人媚态的开口说到:“传世宗秘境啊,以妹妹资质造化,五年之内,便可成就先天。”
白九听着那女人的声调语气就反感,看也不想再多看上一眼,再向左右看,就只看到一个年轻的背影,她便伸出手指着那背影开口又问:“他是谁?”
那媚态的女人不答话,安安静静的躬下身走到背影的身后,那背影未曾回头,只是突兀的开口。
“我是这曾经一千八百里四季奇景的主人,是如今天下妖魔的主人,亦是你的主人。”
语调轻缓,温柔和威严两种极端的情绪对立,不容人质疑,不容人拒绝。
白九忽闻细小的嗡鸣之声,声音虽小,却自带一股玄奇的意味,她不清楚自己是如何感受到这股玄奇的,却没深想,抬头想看那背影的脸,目光刚移过去便又移开,根本不敢看那背影,不敢再像先前一般质问发声,但由于实在耐不住心中好奇,弱声开口发问:“那..那是什么声音?”
背影缓缓走出洞口,仰头看向天外。
“时隔上个百年,南华千峰再起剑鸣,呵,都道三十年前是大世,谁曾想,三十年后才开始应谶..”
......
...
新雪,入冬
谢平安和安安起早来到海岸渡口,赶上了去往北辰的商船。
岸边正有两群军士冲撞,显的很是吵嚷。
谢平安听着岸上吵闹,感到厌烦,便拉着安安缩进了船舱。
...
岸上
吵闹的一方里有一个将军样的人开口大喊到:“吾等奉圣上口谕,前来抓捕逆贼,尔等为何阻拦?!”
另一方的另一个将军样的人开口打着哈哈到:“哎哟,大将军,真是不巧,统领前日便命我们死守海岸,说是大羽逆贼在此藏身,要是放跑了,你也担待不起啊,同是抓捕逆贼,总得有个先来后到不是?我们天青城先到的,你们殿前军这些大老远过来的软脚虾就别掺和了,功劳都是你们的,咱们也不跟你们抢,昂,莫再急头白脸的。”
“我们,不是抓捕大羽逆贼,你们快些让开!莫误了全家性命。”
“哦?不是大羽逆贼,我东土境内还有其他逆贼?”
“是..是..你们无权过问!”
“哦?咱们也没问啊,大将军在这说什么鬼话呢?”
兵士们发出一阵整齐的嘲笑声,尤其是里面竟还有吹口哨的,气的那殿前军的将军脸色发青,磕磕巴巴的开口。
“一群,一群兵痞!快滚开!要是误了大事,王铁壮那厮自身都保不住,更别说护住你们了。”
...
“弟兄们,这小子骂统领,你们说怎么办?”
“干他!”
“干他们姥姥的!”
两方士兵打作一团混战,不远处的商船装点好了货物,悄声驶向大海...
...
航行在海上的时候,与陆地唯一的联系方式就是信鹰,但是现在基本上没什么人这么干。
一来,能在海上识途报信的信鹰都非凡品,若有一只折损,都是天大的损失,二来,又不是战时,没什么大到值得派出信鹰的要紧事。
但这几日不同,但凡这个月内天河关海岸行出的船只,不论商船还是官船全都见到了信鹰,收到了来自皇城的圣谕。
“凡见谕船只,择日返还东土,月末未至,革除东土士籍。”圣谕上如是写到。
谢平安和安安所搭的商船也见到了一只信鹰,但并未返航。
因为这艘船本是满载的商船,为绕开海寇和那些比海寇还能扒皮抽髓的海上官兵,鲜少走海图上的海路,前几日又说死不死的撞进了一处迷雾区。
“虽然不知这信鹰是怎么找来,但估计是同我们一样回不去了..”商船的领队一脸的颓丧,海上行商本就如此,罗盘失灵再加上天上星图被迷雾遮住,莫说回东土,就只是走出这想来也没多少海里的迷雾区又谈何容易?
谢平安在船舱里面无表情的坐着,如此绝境,无喜无悲,安安一脸安详恬静,伏在谢平安的怀里,静静地熟睡。
忽然,死寂一般安静的船上响起一声尖叫。
“东皇星!领队,是东皇星!”
商船领队猛地抬头看天,满脸大喜过望,大喊到:“转舵,转舵,跟着东皇星,我们马上便能回到东土了!”
天空中只有一颗星在亮,分外醒目,那是代表整个东土的一颗星星,海边渔民所信仰的神邸,东皇星。
...
北辰正东的某临海处,杳无人烟。
过尺厚的雪上今天清晨突然多出了好些脚印。
商船领队站在船舷上,始终还是一脸迷茫,自言自语的念叨着:“东皇星怎会向北?东皇星如何会向北?”
...
北辰司天台
这一天,司天台上碎了一个星盘,死了一个司天。
多年以后,不再年轻的新任司天对着年纪尚青的小儿子如是说到。
“那一年,你爷爷吐血而亡时只说了一句话,东皇星异位,天方入北辰..”
......
...
谢平安身上穿着上船前安安为他新裁的黑袍,安安身着一身白色冬衣,两个早已无家可归的人踏入了一片分外陌生的土地。
白衣捧起一把新雪,黑袍负手远眺。
一袭黑袍掩地
恰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