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还记得少女的脸。
只是与那时相比,她泯去了纯真,也没有悲伤和愤怒,看样子,她已无法再长大。
“怎么,不敢认了吗?”少女忍不住揶揄道。
黑龙压低身子,将头凑近少女,灼热的气息瞬间笼罩了整个祭场,百姓在老者的带领下纷纷下跪拜倒。
少女抬起手轻轻摸了摸黑龙的鼻子,“你果然还是记得我。”
黑龙闭起眼睛任由少女轻柔的抚摸,口鼻中不断喷出热气,似是舒服极了。
“如果你也欢喜,便跟吾走吧。”
黑龙忽地睁开眼睛,意味不明地注视着少女。
“若是不愿……”少女冰冷的声音说道,“却也无用。”
祝芒虽是小国,但就这样被人家赤裸裸地绑架走一方神祇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举国上下可说是第一次得见天神真容,也是第一次瞧见这样冰冷可怖的女人,什么都瞧的真真切切,唯独那少女一挥手,莫名生出的茫茫浓雾足足遮盖了一个时辰方才消散,此时再看哪里还有一人一龙的半点身影?
与此同时,姒和田公庙。混乱的场面虽在意料之中,但比起丝萝妇伤人性命,倒更像是她被什么人残杀了,满地的蛛丝和长发交织在一起,空气中还残留着浓重的血腥味,但不是人的。
“竟叫这毒妇从眼皮子低下溜了。”
说话的男子一身玄色衣裳,身姿清瘦挺拔,鬓若刀裁,气度逼人直如神明降世。
“吾有的是时间,不怕不好找,就怕是死了,枉费心思。”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应道。
说话的正是方才捣乱春祭,劫走黑龙的少女,唤作鬼涼。
而玄色衣裳的男子,自然就是那黑龙化身。须知龙族乃上古神兽一族,这黑龙因着千年前的一桩旧事,被罚镇守于姒和田,于是便将姒和二字作为姓名。
姒和颇有微词,“你就非要找她吗?这东西邪的很,男人碰了都要倒大霉。再说了,那豆洗连个水鬼都算不上,也是个水陆不收的东西,出了名的能哄会骗,你怎地做了鬼还是这般单纯,竟让如此品阶的小鬼骗了去!”
鬼涼面无表情地说道,“别的豆洗或许如你所说,但同吾报信这个却非一般。”
姒和哭笑不得,“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有非同一般的豆洗。”
说起豆洗,原本也是可怜的小鬼,都是些与父母亲失散的孩子,在水边不幸淹死,又因为年纪小记不得家中的事情,所以找不到归处,于是水陆两地都不愿收这样来历不明的小鬼,便只能终日在河边游荡,有时碰见了年纪相仿的孩子,还会上前哄骗他们同自己一起到河里玩耍,使其溺水至死。因此这豆洗虽然年纪小,却是很多大鬼大妖都瞧不上的。
“这世上有许多早慧的人类孩子,虽然瞧上去小小年纪,却已然懂得很多事情了。姒和田岸边的这个豆洗,同丝萝妇是有一段死仇的,他的父亲便是被丝萝妇勾了去,才使他无人看顾,径自跑到河边玩水死于此地。作为孩子,贪玩且不知深浅自是令人不喜,但怨气经久不散才更可怕。若是来了厉害人物寻那丝萝妇的麻烦,他应是巴不得能将其拆卸入腹的,自然不会在这关节胡言乱语。”鬼涼一脸认真的同姒和解释道。
姒和摆摆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是不懂,你说是就是吧。不过现在断了线索,你又要去哪里寻这毒妇?我倒是觉得,丝萝妇虽然恶毒,但也算不上什么高品阶的大鬼,纵然与岬有些交情,但‘七人道’是何等一群人,岬又是其中顶顶精明的,断不会被她拿捏了,将这么大的秘密告诉她。”
鬼涼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也说了,岬是个顶顶聪明的,依着他的身份,又何必与丝萝妇这样的不入流的东西结交?他定是有他的算计,吾横竖也要见到这女鬼才好。但眼下看来……”
“眼下如何?”
“吾瞧着,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吃了,看样子凶多吉少。”鬼涼皱着眉头沉吟道。
姒和大惊,“什么东西能吃丝萝妇?算了罢!阿绥,咱们虽然有约定,可……”
“不许叫吾阿绥!”鬼涼冷冰冰的声音突然打断姒和。
姒和瞧着鬼涼有些生气,便压低了声音说道,“说起来你应该比我清楚,甭管她是多小的鬼,吞吐鬼神都非凡力可达。”
“那又如何呢?”
姒和惊道,“如何?你就一点不害怕吗?”
鬼涼神情落寞地望了他一眼,“从前是有过的。”
姒和小心翼翼的说道,“‘七人道’本就是凶恶的大鬼,你既然同岬做了交换,顶了他的位置,便该知道想要脱出唯有再与他人交换,可你既然心中不愿遵循此法,那也应当明了坊间对于岬的去向大多只是臆想,未见得真能飞升大自在境州。难道你就从未想过,不管那个人是成仙还是成佛去了,许是天意如此,甭管你这辈子是活五十年还是五千年,你与他之间就是那两个月,多一时一刻也没有了,自然也无缘再见。你就逍遥快活地过好今后的日子,过往的那些,就算了。”
鬼涼忽地笑了,“你猜一猜,洪炉十五州,吾最讨厌哪个国家?”
“当年你在溯回江边与岬做了交易,甘愿脱出轮回拥坠鬼道,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奔到文方州去屠了九万多人。”
“也许……吾想去文方州,你若是不愿……”鬼涼打断姒和说道。
“我不愿,我肯定不愿。”
“那现在就出发。”鬼涼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五千年来,她竟是变得太有主见,几近独断之境,与昔日溯回江边懊恼愤怒而又充满稚气的小女孩恍若两人。
文方州,洪炉十五州的中州之国,奉行歧黄之术,却最是怕鬼。然则,这怕却是源自一段由来已久历史。
五千年前,文方州国主已传至二百七十五代,这国主少时就矢志要踏遍山川海河寻遍百草。于是在他二十三岁的那一年,终于穿过陇川来到了崇吾,也不知是谁命不好,竟采了此地最凶的‘一朵花’。男子为了家国百姓再三推脱,无论如何也不愿留在崇吾做上门女婿,连夜收拾包裹跑了。随后崇吾遭了一场大难,举国之间一夜消失,谁料那女子竟化作了凶煞恶鬼,是夜跑到文方州来索命,遍寻那国主不到,一怒之下屠戮了中州九万余人,成为天界州猎捕榜上排名第一位的恶鬼。
时光流转,历史已经变作一段变了味的故事,文方州百姓怕鬼的毛病却是几千年来未曾更改。如同鬼涼惧怕人类一般,恐永难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