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缘机从校场回来后，就陷入了沉思。她虽然没有明说自己就是缘机仙人，但整个宗门的人都认为她就是天界缘机，头一次，她有了心理压力。
做鬼是挺好，但却是个不能明说的身份。若是她实话实说自己就是鬼，其他人信不信还是个问题。
按理说，一个神仙身死之时道观寺庙里都会有所征兆，神像也会变成粉末，以示一个时代的终结，也象征着下一任神仙的诞生。可她的神像不仅没有毁掉，还香火正旺，这究竟是那里出了问题？
难道自己还算是个神仙吗？缘机叹了口气。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几个弟子敲响了房门:“前辈，前辈你在吗？”
缘机拍了拍脸蛋，将情绪尽数收敛，手臂一挥，一阵罡风刮过，门豁然打开:“怎么了？”
看见缘机，那几个小辈纷纷露出了欣喜忐忑的心情:“前辈帮我们一个忙吧！”
缘机微笑道:“要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才可以哦！”
看见缘机答应了，几个小辈纷纷伸出手来:“请前辈赐我们几根红线吧！”这话说完，有两个小辈的脸微微发红，有些不好意思。
缘机眼角一抽，她的法器，那些红线已经被她爆掉了，如何还能送给他们？
看见缘机不答，几个小辈有些迷茫，又有些紧张。
“唉！”缘机苦笑，她真的变不出红线来了，她也不想再瞒着这些小辈们了，这些孩子们都是纯善之辈，没必要对她这么期待这么崇拜，“我……有说过我是缘机仙人吗？”
听见缘机反问，小辈们都是一愣:“今天在校场上你不是默认了吗？而且你真的跟那神像一模一样！”
“默认？我那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至于为何跟那神像一模一样……”缘机停顿了一下，“其实我是前任缘机仙人，我都死了好几个月了，不知道为什么神仙没有消损，也不知为何香火会继续供应。”
说完这些，缘机长出了一口气。这些东西埋在心里着实难受，现在说出来舒服多了，至于自己是鬼的事，还是继续瞒着吧！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这不可能啊！”
“什么？”
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响起，小辈们完全是不可思议的眼神映的缘机心下一颤，随后关上门，对着门外说道:“我没有什么可以帮你们了，你们还是回去吧，有什么需求就去月老庙或者缘机观吧，虽然还有好多事没有弄清，但那里应该会帮你们实现愿望的。”
门外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看来那些少年已经走了。整片天地又安静了下来，偶而有弟子们练功的喊声以及兵器相交的声音响起，却显得格外落寞。
那些少年知道了她不是缘机仙人，应该很失望吧。
缘机轻轻捂了一下脸，她以后不会再去校场了。对不起，我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了。
缘机虽然爱自由，但其实并不洒脱，不像月老那样，说转世就转世。
“唉，我这是在干什么啊！”缘机无奈的自言自语道，“既然有了新生活就应该好好过，何必纠结于往时，让他们失望又如何，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啊！”
缘机啊缘机，你可是感悟过众生百态的人，活了三辈子了，怎么还为这些事伤感呢？真没出息。缘机暗自鄙视自己。你这样子不是打脸吗？刚因为不想重新成神而气走了萦心，现在又这个样子，真是窝囊！
懒散的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始终不睁开。今天她没有修炼，心不静神不宁，修炼也是白搭，绝对是事倍功半，既如此还不如好好休息一番。
脑子越来越迷糊，在快要睡着之际，清冷的声音响起:“怎么？受打击了？”
听见这个声音，缘机瞬间睁开眼睛，萦心正坐在木桌旁，手中把玩着一只玉簪，这玉簪典雅而朴素，却尽显磅礴大气。
缘机盯着那簪子看了一会儿，缘机看向了萦心，没有说话。
她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没有后悔当初没答应我的话。”萦心头也不抬的道。
“没有。”缘机依旧是躺在床上，声音虽然不大却很是坚定，“我最过的决定，从来不会后悔，这次也是，只是……”
“只是觉得自己很抱歉，让外面这些人失望了；只是有些不甘心，不甘心就此沉沦；只是觉得对不起这一辈子的努力！”萦心的声音越来越大，猛地从木椅上站起，向缘机走来。
缘机看着满脸阴沉，煞气凌然的向自己走来的萦心，嘴边满是苦涩:“是啊，说的真对，太对了！”
似是出乎了萦心的预料，缘机没有被他散发着的鬼气和煞气吓到，反而是一脸淡然，眼睛直视着他，没有闪躲，没有害怕，没有羞愧。“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趣，很反复无常，很虚荣，很无耻。既想着过往时神仙的风光，又想着成为鬼之后的自由；既舍不得现在，有想要回到从前？”
萦心在床边停下脚步，也直直的盯着缘机，两人的眼神相碰，却都不退让丝毫。
“我现在告诉你，我不是这样的人。”缘机
道，“我从来没有想过当神仙有什么光荣可言，从来没觉得做鬼有什么难堪。我是不甘心，不甘心的也的确是千年修为毁于一旦，多年努力付之东流。你说的没错，我放不下。我不敢跟外面的弟子坦白我的身份是因为鬼对他们来说太可怕。我就是怕他们失望，与其说是怕让他们失望，倒不如说是让我自己失望。”
“没错，我是感悟过了众生百态，但这并不代表着我经历过众生百态。其实我至今仍然没有适应我的生活，接受我的身份，千年的生活，千年的身份是说接受就能接受的吗？”缘机在床上坐起，站起身来看着萦心。
“我很明白，我其实不受任何一界的接受，我……其实很像再变回神仙啊，这不是虚荣，是一种寄托，可我为什么拒绝你，那是因为我清楚天界的神仙有多不待见魔鬼，就算是有人罩着又怎样，能改变我曾经是鬼的事实吗？说自己是鬼吧，又不能得到魔界的完全接受，信不信只要我摘下纱笠在魔界走上一柱香时间，立刻就会有人认出我是前任缘机仙人。”
“在凡间，我既不能承认鬼的身份，又不再是他们眼中高高在上的神仙，我只能不停的掩饰，这样真的很累，很难过啊。”
“我是想重新变成神仙，我也的确贪恋鬼的自由，但你看我现在自由吗？开心吗？之前我总是说我有多喜欢自由，这的确是事实，但我并不洒脱。”
终于说完，缘机长出了一口气，笑了笑:“所以以后不要再提什么重新变成神仙的事了，我也不想再回魔界了。我今日便会离开泓钺宗，今后就待在凡间了，正好，我也想回殷灵国去，看看我出生，同时也是身死的地方。”
“自己一个人。”缘机最后强调道。
萦心依旧是冷冰冰的面庞，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其实也要谢谢你，教我这些功法，也要谢谢你在古树下替我解开心结，在我最无助，最困难的时候陪着我，谢谢。”这一次，缘机笑得真诚，笑得没有一丝阴霾，清丽的脸庞不见一点冰寒，此刻的她，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没有高高在上，没有优雅华贵，没有清高雅致，就是一个普普通通，向往未来生活的少女。
容颜在眼前缓缓消失，终于不见了踪影，萦心才回过神来，下意识的伸出手想去抓住她飘飘的衣摆，却抓了个空。
“你去哪儿？”萦心猛然回头问道，却没有听见答复，只看见一个背影，漫步向前，然后消失在拐角处。
萦心下意识的就要去追，忽然周边光影四闪，三道身影已是出现在了他身边。
“别去追了。”云神依旧是青衣淡然，飘然如画。
“我说你也真是厉害，本以为你这次会把握住机会，结果呢？啧啧啧……”暮鼓晨钟抓住了萦心那只伸出去的手臂，满脸痛心。
“这是怎么回事啊，刚来不是还好好的？”月老一脸不满的看着萦心，“是不是让缘儿伤心了？”
萦心黑着一张脸，看着周围一直在看热闹的三人:“你们很闲是吗？”
“对啊，事情确实不多。”暮鼓晨钟道，“蛩喜鹊哀现在还在为他失去的地盘伤感，暂时没空找我的麻烦。”
“我一向很闲，你也知道。”云神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随手拿过茶壶到了一碗茶，“我已经闲了两千多年了，呸呸呸，这茶怎么是凉的！”
“我也很闲，宗内的事务长老都可以处理，我的任务就是陪着缘机那老家伙喝酒啊！”月老道。
“前任缘机？”暮鼓晨钟道，“他也恢复以前的记忆了？”
月老道:“早就恢复了，当初缘儿出事的时候，他是第一个感应到的。”
“这神帝还真是下得了狠心，这么个姑娘说不要就不要，说舍救舍，是该夸他懂得牺牲呢，还是说他冷酷无情呢？”月老抚了一把胡子，面色逐渐冷了下去，“连我和老家伙的传入都能不要，我和老家伙是太久没回天界了，他已经忘了当年的事了。”
“这很正常，历代神帝，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之辈，一个个长的跟个正义老前辈似的，其实都是菩萨面孔险恶心！”茶水不能喝，云神无趣的将整个茶壶都丢掉，月老急切道:“你干什么！那茶壶可是瀛仙玉的！”
“呃……你不早说，反正也碎了，让小四陪你一个就好了。”云神拍了拍暮鼓晨钟的肩膀。
“为什么是我……”暮鼓晨钟满脸不乐意。
“怎么办？”萦心终于回过神来，回头看向了一片混乱的三人，一阵无语。
“没办法喽，人家对你一点心思都没有，傻子都能看出来。”云神毫不在意的插刀。
“现在追过去也没什么用了，你还是先回魔界，以后用真实身份面对她吧。”月老道，“听我的准没错，我曾经可是掌控姻缘的。”
“切！”云神嘴角一斜，“打了一辈子光棍的人也敢说这种话，真是不害臊。”
月老白了云神一眼:“你们三兄弟不也打了一辈子光棍了！”
“你们斗气别带上我行不！”暮鼓晨钟无奈道。
“听他的，先回魔界吧，你们都需要静一静。”云神终于给了句准话，但看萦心一脸不情愿，于是又道，“缘机好歹也是个战斗老手，这凡间不会有什么能奈何得了她的，你就放心吧！”
萦心深吸一口气，道:“那下次再见她，是继续用现在的身份，还是用我……真正的身份？”萦心问道。
“你要是想得到她的心，最好就是坦白你的一切，坦白的越多，隔阂就越小。”月老继续假装高深。
月老说完，率先走了出去，接着云神拍拍衣袖，也跟着出去了，最后走的是暮鼓晨钟，还连带着拍了拍萦心的肩膀。
刚刚还一团糟的屋子只剩下了满地狼藉和一身白衣的萦心。
萦心的面色变得越发冷厉森然，手臂抬起，一个银色的面具赫然出现在手中，将面具缓缓带上，周身气势暴起，黑气四溢，与月白色锦袍相互映衬着。黑色的铁链缠绕上手臂，青色玉笛出现在腰间，背后一只红色弯弓燃起了熊熊烈焰。
天空阴暗，狂风四起，众弟子们纷纷戒备，长老们都从房中跑出，警觉防护。
月老看了一眼窗外，随意的抿了一口茶水:“都回来吧，什么事都没有。”
声音如同洪钟敲响一般，响彻整个泓钺宗，慌乱的众弟子长老们瞬间就停下了动作。
“终于下定决心了吗？”云神看着空中巨大的黑色漩涡，嘴边露出了一抹笑意。
“三哥，你还回天界吗？”暮鼓晨钟问道。
“当然要回，我到要问问神帝，他还想不想坐在这个位置上了。”云神依旧是淡笑着，说出来的话却另人不寒而栗，“瞒着我将缘机仙人舍弃在魔界，他是怕当年做的事被缘机知道，所以先一步出手吗？”
房内，萦心又变修长了几分，逐渐从青涩的少年变成了俊逸的青年，最后化作烟尘，散尽在空气中，狂风骤停，黑云退却，天地间终于重回安宁。
百里之外，竹林之中，高山流水，茂林修竹，万叶静默。悠悠琴声停下来，风也随之一静，清冽的声音如流水一般，潺潺流过。
“走了吗？”
那人喃喃道:“尘虑霜华，你把缘儿带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