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南东路岭南罗浮山上烟雾缭绕处,孤单耸立着一座唐塔,塔有八重,屋檐势头如涌,翠绿中埋伏着连绵暗滔。此塔名为唐九天玲珑塔,为临邛道人袁天罡流放时所筑。上有无数道家典籍法器符箓,分八种类存置。
一层藏书,自太初《连山》、《归藏》、《周易》,到《五千言》再到大汉天师张角所著《太平清领书》等若干,用抽芽嫩柳编筐贮存,置之其中,放于中年桃木所做书格之中。凡九格,每个筐九只。每筐存一无节白杨雕版、一手抄本、一竹编卷。每筐上,蒙三层细纱布,一层防沙尘,二层防湿润,三层用蛇胆汁水浸泡防鼠虫。
二层列道器。
东排十把鸡毛掸子:一把用东海日本国大土鸡扎,毛顺;一把用河东路并州瘦杆儿高粱扎,气旺;一把用杭州蚕丝扎,质柔;一把用辽东雪貂扎,色洁;一把用京东路青州玉米穗子扎,神盛;一把用西域大雕扎,性烈;一把用北海大鱼须扎,稀疏;一把有毛无柄;一把有柄没毛;一把银光闪闪;一把烟灰蒙蒙。
西排八只令旗:全色黄红蓝白四只外,更有杂色镶边黄红蓝白四只。
南排九只马蹄掌:金银铜铁四只,外加土、陶、瓷、火纸、枣木各一只。当首金用南海金。枣木用荆湖南路潭州(北宋湘潭而非长沙)大枣树。
北排七只供桌:东岳泰山迎客松木桌、西岳华山美人松木桌、北岳恒山君子松木桌、南岳衡山飞媪松木桌、中岳嵩山叔齐松木桌,外加大理国武威松木桌与琉球岛夷天王松木桌。
三层列符箓,四面八方,各张一个天师符箓。东方鸿钧老祖天字符;西方混鲲祖师地字符;南方女娲娘娘玄字符;北方陆压道君黄字符;东北张角天师宇字符;西南修静宗师宙字符;东南李淳风洪字符;西北袁天罡荒字符。
四层收骸骨,凡三层:一层秦汉人白骨;二层魏晋人白骨;三层隋唐人白骨。骨骨相异,身子长度一层渐比一层长。
五层摆香火,地分十三格:一格齐高香;二格宋高香;三格鲁高香;四格吴高香;五格越高香;六格楚高香;七格秦高香;八格燕高香;九格赵高香;十格霍高香;十一格魏高香;十二格韩高香;十三格王高香。
六层放常料烛千条。七层湖州染布宝蓝道袍十身。八层存名录,上有名剑二十把。
塔门在一层,只有一面左右推行门,上挂金狮咬簪碧彩大锁。
塔下有层层铺开来的石阶,石阶左侧有一个破瓦屋小阁子,阁子里下着两张竹卧榻,榻上各有一只竹篾,里面装着墨水未干的稿纸。
一个瞎子正在太师椅上飞快地捻动着右手。他身畔是一个模样清瘦的短打青年在伏案飞速地用笔计算着。
“一一一,一一,一二一,二一,师父,等,等一下,算不过来了!”短打青年抬起被墨水沾染的额头着急说道。
瞎子停下报数,啧了一声,叹气道:“小子,我教你的‘铺地锦’计算乘除法,你还是没有学会么?”
短打青年一赧,怯生生道:“学是学会了,笔头总是快过心思,心神跟不上了。”
瞎子道:“那就歇一歇罢!”
半晌,瞎子又问道:“离着现在还有多长时间?”
短打青年应声道:“这个速度,估计还有二百来年。咱们爷俩儿,还得算个二十年左右。”
“二十年,二十年呀!二十年后,谁知道一切又会是怎样的变化呢?这天还是不是这天,这地又换了几个侯王?黎民百姓,哭也好笑也好,白驹过隙,白驹过隙哉!”
瞎子双手摩挲着,慢慢地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短打青年没有动身,依旧伏案,他知道师父已经熟悉了路,驾轻就熟,来来回回,都没有半点差池的。果然,瞎子就像没有瞎掉一样,不急不缓地就上了卧榻来。在他榻上左边的竹篾里,从下层往上数五个数,有一本唐朝善本《推贝图》(贝当为背,后台审核过不了,故改),这可是祖师爷手把手传下来的宝贝。
他把图本放在腿上,从第一幅图摸下去,他的手指从图中的人物线条上一丝丝滑过去,仿佛细细摸一下就能看到图画,仿佛细细摸一下就能准确破解每一幅画。他的思绪很多,他在想,祖师爷的大师兄李淳风的徒子徒孙,至今没有半点消息。从后晋那一年逃亡后,再也没有任何一个自称李淳风后传弟子的人站出来了。好像李祖师的这一脉就此断了。
他又摇摇头,叹口气,继续往下翻,心道:莫说李祖师的这一脉,就是本家祖师爷的这一脉而今也是苟延残喘了。说到底,这相术,因帝王兴,因帝王衰,阴阳变化,实在是算不尽。所以道上有句话:神仙不自算。算不尽准伤学业,算得尽准伤命数。但人生一世,总得留点书册论言,或者功绩,要不然,枉费在这世道走一遭。
短打青年的笔越来越快,笔上的墨水逐渐变得干燥,而他的脸上,喜笑逐渐大了起来,就像一颗石子投入湖中,涟漪从湖心越来越大越来越泛一样。
瞎子继续翻,他翻到了两个小童打架指太阳的画面。他忽然想到了这十年来他见过、指点的每一个青年,他们都该在路上了吧?
他摸着画面右上角的太阳,那个太阳很大很圆,光热异常强烈。
“剑,剑啊!来个后羿射日,一剑把太阳给砍死!”
青年知道师父又要多虑了。其实多虑也没有用,你能算到,但是落实到去改变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有很多苦难是自身克服不了的。或者说,你在改变之时,成与不成,也早都在算计之中了。
于人来说如此,于国而言,算到却改不了的命运似乎更加牢固。瞎子想到了十年前徽宗的刻薄少恩,或者他都算到自己已经大难临头了,卦象显示会被斩首,但不知为何,盛怒的徽宗忽然变得平静了下来,只是让他自行退去太史局(元丰改制,本名司天监)总领一职,辞官回乡了。他想不通,卦象为何突然有异象。
或者真是道上的规矩:神仙不算自己命?或者说,如其他太史局里下官而言:大人精于国事而粗于人事?
他不信。他要证明自己是对的,他要证明自己也能算准人事。所以,十年来他见过很多人。
这时候,短打青年忽而开心地叫道:“昨天的题算出来了,算出来了!”
瞎子问道:“几多?”
短打青年朗声道:“前后三百一十九!”
瞎子一惊,《推贝图》(贝当为背,后台审核过不了,故改)掉落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