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急足踏过杂乱相缠的野草,向着朝暾倾泻的漫天绯红的霞光疾行而去。林子里的草木渐渐稀疏,抬头望去,树冠已不是茂密遮天,大片淡粉色的流彩一抹一抹的映落下来。
无旷逃离的步伐愈来愈慢,先前迅捷如影的身形,在此刻却与常人无异,显得甚为迟缓。他迈的步子也随之减短尺许长,之后竟变成了快步行走,不过步伐僵硬,动作诡异,看上去似是阴间的跳行僵尸一般。他跑出了树林,踏上一条苍白色的小路,路上卵石已被磨的平滑发亮,路的两旁的一望无际的翠色的麦田,被初晨的纤纤薄雾笼罩着。他索性在这路上停了下来,木然而立,一动也不动。忽然,他觉脊背发寒,登时回过头去。
章豫泽手中长剑一横,只在瞬息间,无旷便人头落地,断颈处血如涌泉,那颗头颅骨碌滚到他脚下。章豫泽一瞧,只见死者一脸惊愕,胡子拉碴,穿着打扮却像个农夫,哪里有半点儿无旷的样子。
章豫泽心生疑惑,又感到一阵恐慌,心想:“这次无旷必然又使了什么妖术,能将店小二幻化成付仁师兄,定也能将自己变成眼前这中年男子。”思至此处,立时心安。可想到蜀山众弟子的惨状,又是胸口一闷,悲伤愤懑之情压得他透不过气,眼泛泪光,神情颓然。他回过头去又瞧见地上的一滩鲜血,心头一骇,突然,感到烧灼般地刺痛蔓延缠绕他的全身,他倒在地上抽搐不止,面目扭曲,显然难耐之极。
只见章豫泽周身被赤红色的火焰环绕,他张开嘴却吐出白雾般的寒气。火舌在他的身上跳跃着,燃烧着,火焰聚成一朵朵红莲,植于其身,缓缓绽开,妖异璨世。
恶业害身譬如火。“红莲业火”又名烧地狱罪人之火,严寒逼切,身变折裂,如红莲华。
章豫泽抬起僵硬的手臂,一寸寸地朝自己腹部移去,他皮肤皴裂,满面鲜血,全身止不住的颤抖。
“啊——!”
一声嘶啸,章豫泽凝聚真气一掌向自己的腹部拍去,登时气海撕裂,真气肆溢,尖锐的疼痛感也随之消弭。他只觉四肢乏力,万念俱灭,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爹爹!爹爹!”
不知过了多久,章豫泽迷迷糊糊地听见几声孩童般稚嫩的呼唤,他慢慢地爬起来,扶着旁边树干,一举一动都極其吃力,他踉踉跄跄地退回密林,隐在一棵树后。
在路的尽头隐约出现了一个小巧的身影,踽踽而来。那孩子约莫只有五六的样子,眉清目秀,粉扑扑的小脸儿像个瓷娃娃,穿着一身碎花棉袄,远远看去像个绣球一般。他一边走一边叫喊,稚嫩而尖锐的声音透露着焦躁。
那个孩子朝章豫泽这边走来,嘴里仍是不断叫喊着,似欲泫泣。
章豫泽靠着树干仰起头,两行热泪顺着他的双颊滚滚而下,他跌跌撞撞地离开,不忍心再去看那个孩子。
一阵微风起,凉意几许,一张黄色符箓飘然挂于树梢……
————————此乃分割线—————————
章豫泽长舒一口气,他使劲晃了晃头,捏住眉心,转身向后院快步走去。
后院是章豫泽与女儿琇莹的衣食起居之所,构筑清雅古朴,一条曲曲折折的白石小路把后院与前堂相连,路的两旁是簇簇花丛,颜色各异的花儿打着朵,含苞待放。
不过此刻章豫泽却没有漫步赏花的悠然情趣。只见他眼神麻木,神情凝重,似乎还没有从过去的苦海中跳离出来。
他推开居室的木门,径自走向床榻,在床榻的下方有一暗格,他拉了一下拉环,“咯吱”一声,暗格应声而开。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红漆长木匣,木匣已经有些年岁了,表面积灰盈寸,朱漆脱落,尽显斑驳。章豫泽端起木匣,抹了抹上面的尘土,他想要打开,但手指却止不住地发抖。
他打开木匣的一瞬,寒光一闪而过。但见一柄剑静静的躺在里面,剑身修长,黑白分明,剑格犹如流淌的墨迹,剑刃锋锐,如寒如玉,却正是蜀山一剑——“惊鸿”。
章豫泽眼泛泪光,用手指轻轻摩挲剑身,冰冷的触感不断将他拉回十年前的夜晚,十年一瞬,恍然如梦。
“父亲!父亲!”
章豫泽听到琇莹急切的叫喊声从门外传来,他赶紧拭干了泪水,把木匣放回原处。琇莹慌乱地推开门,跑了进来。还不待章豫泽开口询问,便听琇莹道:“父亲,明远出事了!”
“出甚么事了?让你这样毛手毛脚的!”
琇莹似乎没有听出父亲责备的语气,便上前拉着章豫泽,朝外面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今天大虎的爹爹在枣林外发现明远倒在地上,浑身都是血……”琇莹加快了脚步,又急切地说道,“哎呀,您快跟我去看看罢……”
章豫泽与琇莹赶到大虎家里,大虎早已在外迎接。见到章豫泽前来,恭敬地叫了一声“老师”。章豫泽点了点头,说道:“带我去看看明远罢。”大虎领着二人进到房里,一个满脸须髯的汉子赶忙起身,和章豫泽寒暄几句就带他到了内房。
琇莹和大虎则等在门外。琇莹撅着嘴,满脸忧愁,一双明眸露尽哀伤之色,她又转向大虎问道:“明远伤得很严重吗?”
大虎摸了摸头,甚是踌躇,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才好,便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只看见……他衣服上都是血,具体也没……没看清楚。”
“你怎么会看不清楚!你爹爹把明远抱回来,你没在家吗?”琇莹嗔道。
这下大虎更为难了,声音又低了几分道:“我爹把明远抱回来,就……让我娘照顾了,不……不许我进去。”他指了指内房的门。
大虎又看见琇莹紧咬下唇,眼中泪珠打转,沾湿了长睫,不一会儿,便低声啜泣起来。
“琇莹别哭了,明远……明远会没事的。”大虎见状,急忙安慰她,但语言却那样苍白无力。
“我没有哭!”琇莹把脸埋在臂弯,双肩一下一下地抽动。
房内,一个中年妇女用湿布条来回擦拭明远的额头,汗珠止不住地从明远的额头涔涔而下。在一旁的炕沿上,章豫泽与大虎的爹坐在那里,章豫泽正听着大虎爹低声叙述当时的情境。
“当时啊,我寻思进山去捉几只野雉,路过那片枣林的时候看见有个人躺在那里,看那模样像是个孩子,但衣服上全是血,想必是遭了什么野兽的袭击。”大虎爹说到这里轻轻地摇了摇头,“我这种粗人,倒也不怕什么野兽,我就走过去,把那孩子抱了回来,等来到家,虎子一看说是他同塾。这不,我就让虎子赶紧去找先生了。”
章豫泽点了点头,他看着明远,问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伤口已经请郎中包扎过了,但还是高烧不退。”那妇人叹了一口气,回答道。
章豫泽近前看着明远,只见他嘴唇发白,双眉紧皱,汗水将他的头发打湿成绺。章豫泽恍惚中,似是听到一个孩子的呼唤:“爹爹!爹爹!”
尖锐稚嫩的声音穿过十年的光阴重重地刺在章豫泽的心头。看着明远紧闭的双眼,章豫泽感到一阵惊恐,他猛然一缩身子,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先生,怎么了?”大虎爹关切地问道。
章豫泽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他又向大虎爹道:“明远双亲不在,孤苦无依,眼下还要劳烦两位照料,待到明远病情好转我自会前来接他,有劳两位了。”说罢,章豫泽拱手行礼。
“先生说的是甚么话,犬子蒙受先生教育之恩,我二人尚不敢说一句‘劳烦’,况且我们也看这孩子身世可怜,先生请放心,这孩子我们夫妻一定好好照顾。”
“好,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嘎吱一响,内房的门被打开了。琇莹即刻站起身来,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她看到章豫泽走出来,赶忙迎上前去,问道:“父亲,明远伤的严不严重啊?”
章豫泽轻轻一笑,摸了一下琇莹的头,说道:“伤口已经包扎好了,明远在休息。”
琇莹点了点头,仍是放心不下,便要推门进去。
“哎!”章豫泽伸手拦住了她,笑道:“你爹爹我生病的时候怎么也没见你这般急切啊。”
琇莹俏脸一红,说道:“哪有。”
章豫泽又是呵呵一笑,说道:“咱们回家吧,让明远好生休息几天。”
章豫泽领着琇莹出门去,大虎与他爹站在门口相送。章豫泽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进去,便径自往前去了。
其实从见明远第一面起,章豫泽心里边隐隐有了那个想法,只是,他一直抑制着自己不去多想,招明远入塾或许就是他内心深深的愧疚所促使,自己对明远的态度冷淡又或许是他人性中的另一面作祟,章豫泽想遗忘,想平淡。
但,他知晓此事怕是难以终了。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