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乱糟糟的朝堂上顷刻之间安静下来,哪怕是反应最愚钝的臣子,这会儿也明白,皇帝这一问,与其说是问大家对于晁氏该不该交给纪太后带去后宫审问,还不如说,是在问,有多少人,站在天子这边?
早在淳嘉尚未亲政时候就支持他的保皇派自不必说,眼下只有更加坚定的支持他的。
为难的是中立派,乃至于纪氏阵营一些不甚坚定的人。
毕竟,淳嘉正年富力强不说,亲政这经年以来,也展示了他的谨慎、沉稳以及机敏,再加上此番围绕前朝后宫的争斗,料敌机先,后发制人,无一不坐实了他的明君之姿——如果说去岁这份评价还是天子自己处心积虑给经营出来的,但如今,尤其是经过了今日这一场庙堂大戏,他已经可以被问心无愧的认为,具备振兴国朝的能力。
特别是从孝宗一朝过来的臣子们,感触格外深刻。
当年,孝宗皇帝承位的年纪,跟淳嘉如今也是差不多。相比之下,淳嘉是偏远分支的庶子,尽管受到嫡母不遗余力的栽培,可跟身为神宗与太皇太后正宫嫡出子的孝宗,所得到的教诲与耳濡目染,不啻是天壤之别。
尤其孝宗可是有着公认英明的父皇,神宗皇帝的言传身教。
还有着诸多老臣的倾力支持。
最重要的是孝宗是以元配嫡长子的身份入主东宫,而后承位,真正正子嫡孙,名份大义无懈可击。
就是这样,被纪氏压的喘不过气来,连个儿子都没留下就英年早逝了。
是孝宗不够强吗?
神宗膝下就俩儿子,于情于理于私也没想过立摄政王这个庶子,自然是倾举国之力来教养孝宗成为一个合格的国君。
而孝宗皇帝公认的天资聪慧敏而好学……也许这份评价多少是看在他尊贵的身份上有着抬举。但从这位先帝留下的手稿与种种举措来看,他天资比常人终归要强上一筹的。
论品行,孝宗既不贪恋美色,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勤勤恳恳,带头节俭,以轻徭役、减赋税,藏富于民;论心胸,他驾崩前心心念念要立皇太弟,全不顾自己身后无子,只为摄政王年长,不似稚子易于操控……也真的挑不出什么毛病。
却落得那样的结局,只能说纪氏太强了。
否则,孝宗为何最终也没能传位摄政王,而是远在扶阳郡的公襄霁,接了从天而落的馅饼?
有着大义名分的孝宗,挟定北军之势还得到孝宗临终倾力栽培的摄政王,以及身为士林领袖的崔琬、执掌禁军的郑具……这些都是国朝耳熟能详的重臣,可在淳嘉亲政之前,他们皆在纪氏面前,如临大敌。
然而淳嘉从撕下伪装亲政起,迄今对上纪氏,似乎没有真正的败过?
如此比照孝宗,高下立判。
甚至很难不叫人想起来,孝宗之父,神宗皇帝陛下。
那位的登基,可不似孝宗那么轻而易举、理所当然,乃是踩着诸多兄弟子侄的尸骸上位的——他上位之后也没含糊,将曾经的对手合家都送下去陪先帝了。不然,神宗孝宗虽然子嗣稀少,神宗之父可是有着足足二十多个皇子、上百皇孙的。
神宗起初在他父皇的诸子里并不突出,非嫡非长,生母位份不算高,也不得宠,连带他也湮灭在诸子里,不受重视。
总结他的登基,无非是先韬光养晦,坐等几个或年长或母族强盛或得宠的兄弟斗到两败俱伤,隐藏幕后下阴手,本身则做出一副无心帝位、只想做个孝顺的闲散王爷的态度,深藏身与名。
等到时机成熟,才一鸣惊人,迅速丰满羽翼。
如此其父尽管还是偏爱其他皇子,不是很情愿将帝位交给他,可是大势之下,却不得不立其为东宫。
从东宫到帝位,这中间神宗为了保住储君之位,也是手段频出……那些腥风血雨史书里没有特别详细的记载,只轻描淡写的几笔,便是数十年匆匆而过。
但朝堂上此刻站着的诸臣里,不乏世代簪缨人家出身,祖上就有亲历者,又或者地位到了,自然而然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也就知道了。
……其实明君之姿也还罢了,毕竟明君也分很多种的。
只是对于那些中立的、原本站在纪氏那边的臣子们来说,最可怕的莫过于,神宗那样的明君。
古往今来搞清算的帝王,似他那么干脆的、那么斩草除根的也真没几个。
淳嘉的路数实在太像他了……
而且,还有越来越像的意思。
一时间,很多人下意识的去看翼国公。
这位国公是肯定站在皇帝那边的,他出头反对了,大家跟着反对,又或者保皇派那群人再跟纪氏撕起来,让他们不需要表态就蒙混过关,嗯,至少也是争取一个缓冲,好回到家里找齐了盟友幕僚,仔细商议,好生斟酌,做出决定,可不比在这会儿被逼着站队好?
然而……
翼国公低垂眉眼,一动不动。
像是压根没听见一样。
他装聋作哑,淳嘉却没有催促他的意思,而是在其他人身上,逡巡着目光,缓声复问:“诸位卿家?”
“陛下,臣以为,这晁氏之所以能够在这里,乃是因为敲了登闻鼓的缘故。”短暂的沉默后,御史台新任的主官欧阳燕然出列,沉声说道,“故此,应该先按照敲鼓的章程,将事情了结之后,再追究淑妃娘娘之死的内情!”
“毕竟淑妃娘娘已去,早一日晚一日查清真相,都不可能使得人死复生。”
“倒是晁氏所言之事关系重大,若不尽早查清,处置相关人等,传了出去,不止定北军心寒,天下人也要怀疑,庙堂衮衮诸公,莫不都是尸位素餐之辈?!”
说着朝翼国公一拱手,歉然道,“翼国公勿怪,老夫并非轻看令爱之逝,只是事有轻重缓急。”
翼国公侧身避开半礼以示敬重,微微颔首,表示愿意妥协。
“然而淑妃娘娘之死乃晁氏片面之语。”纪氏一派的人出来反驳,没办法,不反驳不行——关于纪氏谋害戚九麓、逼迫晁静幽上京来诬告贤妃及谢氏这一件,刚刚他们已经撕过了,在皇帝早有准备的情况下,凄惨落败。
要是依了欧阳燕然的话,接下来就是直接对纪氏相关之人的处置。
虽然邺国公、海西侯还有敏阳侯这些人未曾亲自沾手,还有着脱身的余地,但子辈里,包括二侯的世子,以及若干看重的子弟、膀臂、心腹,差不多要被一网打尽!
这种损失,比之邺国公夫人去岁惨死消暑宴还要猝然突兀些。
饶是纪氏掌权多年家大业大,这么一下之后,怕也要一年半载的才能缓过来——问题是,淳嘉可能给他们这一年半载缓和的?
所以他们只能扯淑妃的事情出来拖延,“真相如何,尚未可知!若晁氏在此事上乃是栽赃陷害,可见之前指责纪氏之语,也是无稽之谈!不过是看纪氏毫无防备,存心污蔑罢了。”
“中宫迄今无子,贤妃膝下却是儿女双全,且是陛下的长子长女。”
“其桑梓中人状告后族,未必没有内情!”
“故此还请陛下将这晁氏交与母后皇太后亲审,彻查到底!”
他的盟友纷纷出列附和,都表示晁静幽合该交给纪太后带走,决计不能落在贤妃手里。
甚至还有人表示,自从贤妃入宫以来,宫中原本就不多的高位,陆续凋敝,可见这妃子不是什么善茬,甚至,命格就克后妃,要不让她效仿康婕妤,闭门不出,专心为我国朝祈福算了?
这时候就看出来家世不足的虚弱之处了:这要是说的是皇后或者洛寒衣、欧阳福履乃至于顺婕妤薛婕妤之流,早就有臣子出来反驳回去,甚至倒打一耙了!
但云风篁没有父兄在朝,甚至连个亲近的旁系亲属,都没有站在这里的。
所以尽管知道这种要求不可能被实现,可是有臣子这么慷慨激昂的提议时,却没什么人直接帮云风篁说话的。
大家的关注点还是围绕在了晁静幽该交给谁上面。
翼国公与淳嘉配合默契,这会儿根本不作声,不给那些妄图装死的人浑水摸鱼的机会。
虽然有欧阳燕然以及洛氏、殷氏的臣子出面与纪氏那边辩驳,但他们之间到底不及纪氏那边默契,一时间竟斗了个旗鼓相当。
而淳嘉又不时的掺合几句,逼着许多本来已经躲到人后的臣子不得不出来表态。
……最后天子听了差不多所有人的说辞后,慢条斯理的宣布:“晁氏可以交与纪母后带走,就按纪母后的意思,令贤妃彻查此事!”
“纪氏谋害定北军校尉、逼迫其妻诬告贤妃以及谢氏证据确凿,毋须质疑,着令有司议其罪与罚!”
“着太医出宫,为定北军校尉诊治,一应所费皆从内库拨用!”
“另外,诏昭武伯彻查全军上下,杜绝类似情形,以免军心不安!”
“此事由摄政王叔监督!”
帝座高踞,坐其中,可轻易将满殿臣子的神情看在眼里,喜怒不一,却不约而同的沉默。甚至,有人还暗自攥紧了拳,锥心之痛,溢于言表。
淳嘉心情愉悦的勾起唇角,轻拍扶手,徐徐起身,“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