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才传出能生的消息就被下了暗手,这事儿在行宫方掀起了点儿惊涛骇浪的意思,就在淳嘉的快刀斩乱麻之下消弭。
……自然不可能真的一下子烟消云散提都没人提了。
只不过慑于皇帝亲自过问,不敢明着说罢了。
顾箴刚刚听闻的时候还松口气,觉得自己父亲对于皇帝来说还是有着分量的。而且多少有些幸灾乐祸,说什么云风篁盛宠,是淳嘉心尖尖上的人,可赶着大局要紧,还不是说委屈就委屈了?
这帝王的宠爱哪,来来回回就那么回事。
古往今来称得上宠夺专房的妃子不在少数,可能够善终的有多少?
归根到底这世道女子还是要依仗家世的,娘家强盛,方是真正的立身之本。
她这么暗自得意了两天,会过意来,又是惶恐:淳嘉惯于隐忍,早先实力不足时,前朝后宫多有轻慢,连宫人对这位天子都时常敷衍了事,但他始终不急不躁的,一副与世无争优柔寡断样。
末了纪氏那样的名门,说屠就屠了……这……
该不会淳嘉这次也是差不多的情况,怀疑她,但因为还要用着顾芳树,故此暂时忍耐不发,就等着战争结束,不那么需要昭武伯跟顾家了,再来个秋后算账?
否则此番之事,就算她没有直接经手,的的确确是纪氏余孽所为,可满宫里谁最不希望贵妃有亲生骨肉,简直一目了然,淳嘉怎么会连问都没过来问一句?
甚至,退一万步来讲,哪怕淳嘉没有怀疑她,可作为皇后,仅次于中宫的贵妃在行宫被谋害了,还是通过皇长子下的手,皇帝竟然没有召见皇后申斥,责怪她未曾打理好宫闱,以至于给了奸人可趁之机???
“天子自来心机深沉又心狠手辣。”顾箴所以就十分的惴惴,“他……他这是放弃本宫、放弃顾家了么?”
皇后越想越不放心,正琢磨着召家里人来商量下,昭武伯夫人倒是主动递帖子进宫了。
到了卧霞楼,稍作寒暄,暗示皇后清了场,就迫不及待的问:“听说前两日兰舟夜雨阁那边出了点岔子,但跟脚就风平浪静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正想着同家里说。”顾箴连忙三言两语讲了经过,“……我猜着是纪氏余孽下的手,只是陛下虽然也这么认为,之后却连提都没跟我提一句。我在想,陛下是不是已经在猜疑咱们了?”
昭武伯夫人一惊,旋即安抚道:“你父亲如今正在北疆为陛下打生打死的,这会儿就算陛下怀疑你,难道还能跟你提?提了岂不是寒了功臣的心么!陛下为人精细,必然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顶多等你父亲班师回朝之后,再委婉询问。”
顾箴忧心忡忡道:“可若是陛下不是那么想的,却已经怀恨在心,只等着父亲得胜归来,鸟尽弓藏……何况,贵妃的为人家里也不是不清楚,就算陛下没有这么个想法,但凡她起了这念头,这些日子还能不见天的给咱们家上眼药?您想想自从贵妃进宫以来,多少高位栽在她手里?就是摄政王,何等权势赫赫,连陛下都要尊一声王叔,可想方设法找了贵妃那么多次麻烦,哪次占了上风?咱们家哪怕行的正坐得直,却怎么扛得住贵妃日复一日的诋毁?”
“……”昭武伯夫人沉吟片刻,抬头道,“我今儿个进宫来见娘娘也是有事儿的。”
顾箴强打精神问是什么事。
“前两日贵妃的生母江夫人不是进宫来过么?”昭武伯夫人叹口气,“她回去的时候虽然强自按捺,却难掩喜色。家里辗转听到消息,说贵妃借了一位宫中管事的手,放了几个虽然已经到了年纪,却一早说过要留在宫里一辈子的宫女出去。那几个宫女的意思是她们寻着了可靠的亲眷投靠,但实际上,人出了宫,转头就被接到了一座偏僻的别院里去了。家里想法子打听到,那别院的主人姓江,正是江氏!”
顾箴一惊,道:“贵妃母女这是想做什么?”
“听说北地那边,江氏谢氏,都在物色聪慧伶俐又样貌端正的女孩子,朝这边送。”昭武伯夫人低声说道,“起初家里还寻思着,是不是贵妃生育艰难,这两家想送年轻女孩子进宫伺候,也使贵妃继续得子?”
“但又打听到,他们挑的,都是两岁上下的女孩子。”
昭武伯夫人吁了口气,“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顾箴思索片刻,脸色就变了:“他们……莫不是在打十皇子与十二皇子的主意?!”
“若只是谢氏与江氏,哪怕是贵妃的主意这都没有什么。”昭武伯夫人缓声说道,“关键是,这事儿是江氏出宫之后开始的,你说,有没有可能,是陛下许了谢氏江氏什么?”
然后淳嘉许诺了什么让这两家有着如此举动呢?
母女俩立马想到:未来太子妃之位!
“这几年下来,家里对陛下的性子也有所了解。”昭武伯夫人说道,“你祖父他们都讨论过了,说陛下对贵妃纵然宠爱,到底不会越过大局去。所以倒是不必很担心贵妃的谗言。陛下不是那种耳根子软的人,小事也还罢了。这种关系到重臣的军国要事,他是绝对不会因着宠爱贵妃,就任凭那小云氏乱来的。本来国朝倒了一个纪氏,就足够引起人心惶惶了。那还是纪氏祸乱朝纲已久,天下人都知道他们逼死孝宗在前、架空今上在后呢。”
“像咱们家这样未曾有过不臣之心的,他要是也容不下,那,就该如今站在他那边的高门大户人人自危了!”
“陛下图谋甚大,不会这样轻易败坏人心的。”
“所以只要你父亲立下功劳,将功赎罪,陛下多半不会从重处置。”
“当然陛下毕竟盛宠贵妃……”
昭武伯夫人说到此处迟疑了下,声音更低,“你祖父他们怀疑,陛下其实并无废嫡立长之心,不然的话,这两年也不会想方设法打压谢氏。你看当初贵妃汲汲营营才叫兄弟尚了遂安长公主殿下,结果长公主殿下跟脚就不能生,为此驸马也随之辞官而去。如今谢氏虽然还有些子弟为官,但大抵外放,不成气候……然而陛下到底也是为贵妃考虑的,这么着,最可能的,就是借着这次机会,许诺贵妃未来的太子妃之位。”
“如果谢氏或者江氏之女有那样的造化,自然也能泽及贵妃,免得陛下他日……放心不下绚晴宫。”
顾箴沉着脸,说道:“若果如此,陛下倒是为了贵妃考虑周到,可我顾氏怎么办?”
本来贵妃就够难缠的了,哪怕谢氏江氏在淳嘉的打压下,一直没能成为正儿八经的高门大户呢,可云风篁膝下的秦王跟七皇子,都有着重臣为外祖父。尤其是七皇子,殷衢宠爱女儿是出了名的,对外孙也是爱屋及乌。
噢,这位皇子还有个做了寿宁侯夫人的嫡亲姨母。
都是愿意为他掏心掏肺的长辈。
凭着这么两个便宜儿子,将来就算淳嘉不在了,顾箴为太后,一时半会的,恐怕都不好怠慢她。
如果再给她添个太子妃侄女,这宫廷上下,到底是小云氏说了算,还是她顾箴说了算?
顾箴差不多立刻想到了袁太后!
哪个当养母的愿意辛辛苦苦多年被忽然冒出来的狐媚子摘了桃子去?!
反正顾箴肯定不愿意。
“这事儿还早,咱们心里有数就好。”昭武伯夫人轻声劝女儿,“你祖父他们的意思,是让你沉住气,别再做什么了。只要陛下没有改立庶子的意思,贵妃再怎么折腾也无济于事。你这儿出手多了,没得叫陛下越发心疼她,才是对咱们家不好。”
顾箴厌烦道:“这会儿祖父又这么说了,当初我说让家里帮忙,找纪氏那些个余孽传话,也没人反对啊。不然我人在宫里,能做什么?”
“……你祖父他们当时也是没想开。”昭武伯夫人有点儿尴尬,但还是告诉她,“前些日子你父亲送了信回来,说了他的推测,却说服了你祖父他们……你知道的,咱们家从头到尾就没有对不起陛下的打算。再说你进宫也这许多年了,陛下未曾盛宠过你,可见你跟陛下之间,到底欠缺了些缘分。但古往今来,两情相悦的事儿本来就少。不然的话,何至于叫人那样念念不忘?当初你不也说了吗?只要保证你的皇后之位,只要保证庆慈宫是你的,其他的,都不重要。”
顾箴咬了咬唇,说道:“不错,我如今也还是这个意思。但娘您想过没有?推测只是推测,陛下又没有信誓旦旦的给咱们保证,说皇后之位,东宫之位,一定会是我跟我的孩子的!再者,人都是会变的。自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陛下从登基起,就内外交困,故此一直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懈怠。就是如今,朝中有摄政王,国中有纪氏余孽,而北面韦纥也是居心叵测。这会儿陛下还能保证英明,以大局为重。可一旦这些问题都解决了,陛下还会这般英明神武么?”
她抬起下巴朝兰舟夜雨阁扬了扬,低声说道,“那位的嘴甜心毒,前朝后宫谁还不清楚?当初陛下大婚之后册封的诸妃,来来回回斗的也算激烈了,可大家至少还维持着体统,互相给着体面。故此八年间都没怎么变动。结果小云氏进宫不过经年,上至皇后下至诸嫔,谁不是满怀惶恐?就这么个主儿,娘您说,如果陛下真的是那种希望后宫太太平平,又或者是管得住自己顾全大体的,这三宫六院宠谁不好,要宠她?!”
昭武伯夫人微微皱眉。
顾箴继续说道:“陛下再怎么英明也是人,他当年多孝顺慈母皇太后,再没有反对慈母皇太后的意思。但自从贵妃越发得宠后,您看如今慈母皇太后甚至都不出面说话做事了!可见陛下即使心里什么都清楚,到底还是忍不住要偏袒贵妃。他如今尚未到高枕无忧的时候都这样,何况往后?”
“……”昭武伯夫人默然片刻,道,“那你想怎么样呢?”
“我顾家唯一的依仗不过是定北军。”顾箴看着她,认真的说道,“如今就连定北军也被陛下掺入许多人手,只等战事结束,找借口召父亲回来帝京叙职,往后还能不能回到军中,也未可知。但……陛下不是庸碌之人,知道轻重。现下大军在外,又是战时,他一准儿不会动父亲、动我以及顾家的。”
昭武伯夫人盯着她,片刻才道:“你要你父亲……养贼自重?!这不太好弄,毕竟,随军出征的诸多贵胄子弟,尤其是魏氏,可全指望这场功劳,能够换取封赏的。就算你父亲寻着理由放韦纥一马,他们都不会同意唾手可得的功劳!”
顾箴抿着嘴,反问道:“那……往后咱们合家的生死荣辱,除了委托陛下的一念之间,还能怎么办?”
这话让昭武伯夫人不禁默然。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淡淡说道:“我回去同你祖父商量下。”
顾箴静静看着她告退,眼露不忍,是想起来幼年时候随父兄在盐州边关,偶尔看到那些被越境掳掠的韦纥残害的边民……那时候顾芳树教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说顾氏子弟永生永世都当记得夷狄如禽兽,畏威不怀德。
顾芳树虽然出身官宦人家,却是实打实从行伍之中一步步晋升上去的统帅。
他少年时候就时常目睹百姓为韦纥所屠戮的种种惨烈,故此对韦纥深为痛恨。
此番带兵联合细珐痛击诃勒,固然是淳嘉的吩咐,也是他自己乐见其成……他是真心实意希望韦纥彻彻底底的衰弱,继而跟从前那许多异族一样,归于消逝的。
那时候顾箴少年意气,没少扼腕自己不是男子,不能与兄弟们一样,跨马挽弓,厮杀阵前,与诸袍泽一起,捍卫国疆。
……就在数年前,她陪淳嘉出猎时,似乎还有些意气未消的。
可是自从坐上后座起,顾箴觉得,自己是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尚在韶华的皇后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面颊,自失一笑。
是想到自己刚刚劝说昭武伯夫人的那句:人心易变。
在这滔滔浊世之中,谁又能够不变呢?
顾箴握了握拳,默默的告诉自己:她都是迫不得已的,而且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云风篁那样得宠又那样霸道骄横,淳嘉偏偏什么都纵着她,自己如果不下这个狠心,他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岂能有什么好下场?
而且,云风篁恣意跋扈,偏袒娘家,身为宠妃就没少给谢氏江氏拉偏架了,一旦让她做了太后,岂非纪氏之事重演?
“我是为了顾家,也是为了国朝……”顾箴眼前似乎浮现幼年时亲眼目睹的一幕幕鲜血淋漓、痛不欲生的场面,她有些慌乱有些不忍有些迷惘的抓紧了扶手,神情随着一遍遍的呢喃逐渐转为坚定,“……贵妃那样的人得势,绝非国朝之福,本宫身为皇后,为杜绝隐患,牺牲些许边境太平,匡扶社稷……理所当然!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