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自然不知在她车驾离去后戏台子上还有哪些故事,车驾加了速度,绕过西城门沿着城墙僻静无人处直直回了府门前。
下车时,明华已经回复了平常清冷的神色,上前迎接的长史并未发现哪里不妥,亦步亦趋地侧身禀报着一日府里的事务。
“…殿下,我家中亲戚还送了些时兴的布料,样式新颖,殿下看着若是喜欢,便留下裁剪几件新衣裳在府里穿着玩。”说完了府中杂务,长史说起王家送来的布料来。
明华眸光微闪。
长史自去命人取布料,明华坐到牡丹院的正间,不消一会便有两个身强力壮的仆役合力抬着一箱子码放齐整的布料进来,放下箱笼,躬身退下。
姚黄几个全被箱子里漂亮的布料吸引去了目光,箱子甫一放下,四个大丫头就忍不住跟着明华一道围了上去,啧啧称奇。
“这王长史的亲戚也是个好的,总还记得送些吃的用的到府里给主子。”厅外几个小丫头正偷眼往厅里瞧,姚黄一边说一边无奈而宠溺地瞪了她们一眼,她们便吐着舌头退回原位了。
明华素手挑拣成色鲜亮的布料,是扬州名品。
“与你‘亲戚’说,我很喜欢,”明华转头吩咐绿玉:“到司农院摘些我亲手栽种的橘子交给王长史。”
绿玉点头,正要领命而去。
明华说的“司农院”是专门开辟在府里东侧的一个大园子,用来种植公主府日常吃用的时令瓜果。里边只住了两个日常帮着打理杂务的婆子,并不住人。
明华经常会自个儿到园中摆弄锄头,弄的一身的污泥,却乐在其中。
大周时兴名士风流那一套,也有许多隐士不慕朝政、自种自吃,是以明华的这个园子虽然并不得京中权贵效仿赞许,但也并不显突兀。
明华又喊住她:“…对了,给祁王叔也送一些去,今年的橘子长得好,祁王叔想来是会高兴的。”
绿玉这才与长史一道,退了出去。
绿玉回来的时候,还顺手弄了些柚子和苹果,四个丫头陪着明华用了一餐全素的晚膳,魏紫点了灯,明华又坐下来,捧了那本《全周诗》掉书袋。
屋子里安安静静,姚黄赶了一群二等、三等的小丫头回了后罩房,只留了几个当值的,并着她们四个大丫头各自镇守在明华身边,随时等候明华差遣。
同一个时候,小巷子里一个微瘦的中年男子被一群穿着粗布蒙着布巾的精壮男子按在地上拳打脚踢,而他不远处戏班子生活的大院子也被洗劫了一通——金银财物一样没少,年轻姑娘也没有衣衫不整,只有白日里登台用的那些衣物道具被毁得稀巴烂。
眼看着那戏班班主被打得晕了过去,隐约又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走近,料想是京府巡检卫的人闻声而动。领头的打手挥一挥手,一群人动作利索地按照事先规划的逃跑路线窜进了四通八达的巷尾。等到巡检卫赶到,那群人早就溜得无影无踪,巷子里一片乌七八黑,哪儿还看得见人影。
一个戏班子遭人掳劫压根就连一点小浪花都掀不起来,只有附近的街坊四邻私下猜测是明华公主府找人动手报复——不然为何不抢钱不抢人,单单就班主倒了霉?
至于被砸烂的戏服则是直接成了证据证明就是公主府的人要给他颜色瞧瞧。
众人一时欷吁:也怪这戏班子没脑子,人家公主府就在没多远的地方杵着呢,就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也太不给明华殿下脸面了!
这些评头论足的看客全然不记得戏班子表演的时候他们也是在底下热烈鼓掌过的。
这么一点儿小事,又涉及皇天贵胄,巡检卫的人自然装聋作哑,任由班主包扎了一身跌打损伤的药膏在那儿呜咽着叫唤。
等到这个事儿传到明华耳朵里,明华还愣了那么一下:是个什么情况?
明华正比划着王长史的“亲戚”新送来的貂皮大袄,喜欢得紧,乍一听,好一会才想起来几日前的一出不愉快。
这一日是十月十五,王长史的亲戚刚送来一些皮毛料子说是北边关外买来的,这件精工细作的貂袄就是压在箱笼最上边的。
明华将送来的手炉等物品分了给四个大丫头,其他的一并让人登记造册收入库房。
人手一个精致的手炉自然惹得院子里二等以下的丫头羡慕不已。
王长史的这位亲戚似是通达人情之人,每每通过王长史的门路孝敬明华一点儿什么好东西,也不会忘记了明华身边四个丫头,而且给的也都是符合丫头身份的物件,不会逾越。
送的东西多几回,府里难免就有猜测王长史亲戚身份的。众说纷纭,没个定数,还是王长史自己站出来辟谣:他那亲戚就是个走南闯北的行商,因早年亏欠主子的母妃恩情,于是把恩还报在恩人的女儿身上。
这话一出,大家恍然大悟,也就连偶尔的议论也没了,至于府外就更不会传出去消息。
明华的母妃阮敏还在闺中时,是个喜好布施救济的,会有人蒙受大恩并且在发家兴盛以后知恩图报也没什么奇怪的。
就连他们这群人,又有几个不曾得过殿下的恩惠?
被父母卖了为奴的,穷困潦倒的,甚至亦有遭人陷害身败名裂的,都被明华殿下以并不丰满的羽翼竭力照顾着。
就说这会儿,明华得了几块好料子,除了那些非上品级的贵人才可用的拿了去入库,一些稀松平常的,就分了去碧秋院赠予无家可归的弱女和居住前边春华院的落魄书生。
因着这些料子送来得正巧,耽搁了明华出门,明华收拾完了料子的事带着姚黄四个丫头并着锦云、湛露几个二等丫头出了门子,去往太子府。
明华懒怠,不与皇室中人来往,这次出门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府里的书生张貌自觉读书有所小成,经明华激励,鼓起勇气写出一篇政见策论,明华要为他投递到太子跟前。
大周开国以来,虽然尝试改革官员擢拔规制,但庶出寒门的子弟想要在世家强势把持朝政的形势下打开局面还是难如登天。想要谋得一官半职,还需有门路举荐。
否则凭着个人,莫说见到一国储君,像他这样的底层寒门子,就连寻常县官都能叫他吃闭门羹。
明华车驾绕了大半个京城,经由城东的陆桥进入皇城范围,直抵东宫。
东宫建在皇宫东侧,北面紧邻寿阳宫,是大周朝太子日常起居之所。
明华经由宫人指引,径直来到太子书房,一脚跨进,听得太子隐然有笑意的声音:“二妹妹可是稀客,快坐快坐!”
明华也不与姜宥东拉西扯,开门见山说了来意,从身后姚黄的手里接过以筒轴装着的策论文章,将它递给了姜宥。
姜宥是太子,但太子母家暨太子妃的母家——太子夫妻本是表亲。也就是孙家的势力不如名门魏氏。
虽然占着太子的正统名分,但以魏氏为首的那些老牌世家并不认可姜宥的太子地位,是以姜宥在朝中不可不说是举步维艰的。
在自身家族势力处于下风的前提下,姜宥不会排斥接纳有才学的寒门子弟为他所用,群力群策。在他太子府的一角,便有一个“崇文馆”,名义上召集文人雅士讨论文章,实则就是他的幕僚。
明华也是看中这一点,才敢于带着张貌的文章来找他。
张貌现下虽然籍籍无名,但明华却是知道,仅仅在两年之后,大周朝堂将会迅速崛起一颗新星,以一己之力守卫他心目中的正统,屡屡重挫与太子姜宥夺嫡的四皇子姜宓。若非“两年之后”登基为帝的不是眼前正凝神看着张貌文章的男人,以张貌之才能,原本就算是封侯拜相也不是绝无可能。
明华想事情想得有些楞充,就连姜宥看完文章走到她跟前也险些未觉,姜宥看她一副呆愣愣的模样煞是可爱,不由想起幼时他吃力地将还是婴儿的她抱在臂弯,吓得一众宫人大惊失色。那时候的小女婴正咧开嘴来甜兮兮地对着他笑。
姜宥回过神来,见明华在看着他,正色道:“依你所说,此人不过是一寒门落魄子,除去恩师早年教导,有一半几乎是自行对着书本融会贯通,却能写出好文章,的确不易了。虽字里行间仍然有些幼稚生涩之处,却不乏真知灼见,若给他机缘,来日应当能够一展长才。”
意思就是,他认可张貌这个人了。
明华忙不迭地与姜宥趋膝道谢,惹得姜宥忍不住揶揄:“…二妹妹为此人这般上心,难道…?”
明华俏脸微红,连忙否认。姜宥笑得温润如玉,好些日子以来难得开怀。
姜宥原也不过是逗弄逗弄她,说了几句便见好就收。明华正要告辞,却被姜宥伸手虚拦:“…我也算是帮了你一个小忙,怎么的也应当陪我吃几杯小酒再走才是…”
说毕眉眼温柔地看着她。
明华吃人嘴软,对方身份又远高于自己,于情于理都无从拒绝,便恭恭顺顺地应诺:“是,就依了大哥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