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从梦中醒来时,听见有人正在咚咚咚敲我家的门,我忍不住一激灵,心想这多半又是哪个讨债鬼上门来了。我猫在床上,一动不动装死,悄无声息,像一只道行高深的千年老龟。这是我一贯的伎俩。让对方以为家里根本没人,自然就会走掉。不过这次有点不同,这个敲门的好像非常的执著。敲门声一阵接着一阵,这还没完没了啦?是要跟我死磕下去的节奏吗?
正在僵持不下之际,手机突然响了,我赶紧捂住手机的发声孔,一看是楼下开废品收购站的王扁担打来的。
王扁担在电话里瓮声瓮气地说:开门吧,是我,我知道你在家。
在我所有的债主之中,王扁担是唯一一个,到目前为止,暂时还没跟我翻脸的人。
我没办法继续装死,只能起身去给他开门。
王扁担当然姓王,大名不详,看模样大概四十要出点头,圆脸,方头大耳,脸上总是泛着白亮的油光。颇有几分富贵相。
不过十年前,王扁担刚从农村老家来到这个小城里时,肩膀上一根扁担,每天在我们这一片走街串巷收废品,那个时候,如果有人说,方头大耳的王扁担有富贵相,那简直就是在讲笑话了。在我们这一片,谁家有个破铜烂铁,废纸旧书什么的,都是他上门来收,他好像脾气很好,见着谁都笑眯眯的,做生意也实诚,不在秤头上做那三瓜两枣的把戏。所以这一带的住户,谁都认识他,知道他姓王,却从不费心去打听人家叫什么名字,都叫他王扁担。说起来我跟他之间其实并无多大交情,人家肯借钱给我,已经是天大的面子,而且之前从来没向我追过债,就凭这一点,我也得说,这人,不错。
我打开房门,王扁担风风火火地拱了进来,一屁股坐在我家的破沙发上,他身板大,一屁股坐下去,那破沙发就一阵叽叽咕咕地乱叫,他抬手用袖子擦额头上的汗珠子,嘴里道:来杯茶,来杯茶,渴死我了。我倒了杯茶,递到他手上,看着他一扬脖子,咕嘟咕嘟倒进喉咙里。
我笑了笑说:这是干嘛呀,风风火火的?王扁担却不说话,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皱皱巴巴的红箭香烟,递给我一只。我接着他递过来的香烟,不禁皱了皱眉头,心想这厮也实在是太抠门了,以前满街满巷收废品的时候,抽这种两块钱一包的红箭,那当然没什么,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已经是楼下新兴废品收购站的老板了,生意做得红火,有人背后说,像他家这个生意,一年下来,保守估计净利润不下二十万。
王扁担不慌不忙地点着了手里的香烟,这才抬头看了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半响,才故作神秘地说:你猜猜,我刚才在街上看见谁了?我嗯了一声,表示漠不关心。“我看见你老婆了,你猜怎么着,跟一男的紧挨着从我店门口走过去,这是什么状况?”
那又怎么样,离都离了,谁还管得了谁呀?
我一副淡然的口吻。
王扁担说:我原来一直以为你们俩就是小年轻闹别扭,早晚还得过在一起,不过我刚才看到,那个,那个好像还挺不错的,不仅人长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才
,穿戴也整整齐齐,光鲜得很,像是个有钱的主儿啊?
我心里有如针刺一般地痛了一下,冷冷地哼了一声,脸也瞬间僵了。
王扁担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把手里的烟头摁倒在烟灰缸里,赶紧支支吾吾的打圆场。“其实你也不比谁差,我看也就是时运不济罢了。”
我使劲挥了挥手,就好像这样做可以挥去我心里的不快似的。同时冷冷的说到:扁担兄,你也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自己很差,差得没底,我就是一坨屎,谁见了谁恶心。我说扁担兄,你到这儿来,不会就为了跟我说这个吧?我还以为,你是来找我讨债的呢,我实话实说,今儿口袋里就剩下20块,勉强能混个饱,过了今日,明天的生活都还没有着落呢。”
“看看,看看,你小子这张嘴可真够刻薄,哥哥我是那样的人嘛?嗯?凭你我的交情,那两个小钱算个屁呀,我都忘了你还惦记着,至于吗你?”接着又说:“我不过是来告诉你一声,我有个表哥,你见过的,白头发很多的那个,他不是在沿江小区做保安队长吗?今儿早上过来了,在我店里坐了会儿,聊着聊着就说起,他们那边现在正招人呢。哥哥我这不就想到你了吗?我寻思着,那网吧的工作你已经辞了,所以上来问问你,对做保安这个工作有没有兴趣?他那儿是一个月两千二,三班倒,不管饭。”
我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态度了,人家巴巴地跑上楼来,原来不过是为了这个。哎哎哎,我这真是小人之心度人家君子之腹啊,扁担这个人,还真是不错的,对像我这么一个不咸不淡的朋友,都有这样一份关心。这样一想,我简直就要开始感到羞愧内疚了。我完全换了副口气,爽快地说:成!谢谢扁担兄关心,我考虑考虑,尽快给你答复。
送走了王扁担,我又重新躺回床上去,对我这样的人来说,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床上度过的。不过王扁担的话却明显扰乱了我的心境,使我陷入到对往事的追忆之中。我和我的前妻谢丹,是经人介绍相识的,没有什么风花雪月的浪漫过程,也就是彼此看着还不算特别碍眼,感觉好像还能勉强凑合,就匆匆忙忙地领了结婚证。
回顾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前前后后,也差不多得有两三年吧,两三年的时光,说长肯定不算长,说短却也有将近一千个日日夜夜,同床共枕,相濡以沫,但这里面有多少是真爱真情,实在是经不起推敲呀。她是否真爱过我?我又是否真爱过她?这些都实在是个问题啊!我怎么觉得,跟辉少对果果的爱情相比----我和谢丹之间只有一片蔓生的荒草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从我们离婚到现在,差不多又过去两年了。
刚开始,我以为谢丹也好我自己也好,不过是一时冲动,就是赌气赌过了头,离开了我,她能到哪儿去呢?难道回到乡下她那个穷巴巴苦兮兮的家里去做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一天到晚佝偻着身躯土里刨食的村妇村姑?离开了这个家,我以为她早晚得后悔,早晚还得乖乖地回到我身边来,而我,只需要耐着性子等待些时日。我那时甚至一次次想象着,她回来时痛哭流涕,跪在我的面前,乞求我的原谅。这样的想象真的让人感觉很爽。
可时间一天天过去,我想象中的那一幕迟迟不肯到来。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大半年都过去了。
我终于怀疑自己这次的判断完全的错误的了。
有一个冰冷的事实验证了我的怀疑。
有一天晚上,我跟着辉少上他小姑家蹭饭去,吃完饭出来,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走在马路边的镶嵌着一小块一小块正方形地砖的宽阔的人行道上时,走着走着,突然意识到前面拐角处有个女人的背影非常熟悉。
我跟辉少扯了个谎,撇下他,一路紧跟上去。
果然是谢丹。
这个女人,半年不见,倒是比以前精神了许多,如果我还能保持一点理智的话,客观地说,现在的她跟以前相比简直就是乌鸡变凤凰,判若两人。
她穿着类似于公司职业装的那种带着一点蓝底的白寸衫,青黑的直筒长裤勾勒出下半身柔和圆润的曲线,头发梳成马尾装,随随便便地垂在脑后,在傍晚的略显昏黄的朦胧而柔和的街灯映衬之下,散发着成熟女性的迷人的风采和韵味,我一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女的,真的是我的前妻谢丹?那么,此时此刻,在她身边那个高大帅气的男子又是谁?
我一直跟着他们走进一个大商场里,看着他们走进一个卖艾格女装的专卖店里,我躲在门口的一根大理石立柱后面,等了半个小时,也不见这对狗男女出来,而我膀胱里的一泡尿已经憋到让我感觉随时都可能直接尿在裤裆里的最后关头,我只好放弃了这次跟踪,夹着大腿四处找厕所。
谢丹之前,我当然也见识过一些别的女人,这些女人在我身边来来去去,也有的作短暂停留,但她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是的。一个也没有,真正想跟我谈恋爱然后结婚过日子,现在想来,这些女人之所以愿意权且留下来,陪我一会儿,不过是因为身边暂时还没有满意的人选,而她们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寂寞,只好权且借用一下我的身体和感情,找点温暖,过渡一下。一旦她们发现了真正的目标,她们就马,决绝地,头也不回一下地像小鸟一样飞走,向着她们的理想男人温暖的怀抱狂奔而去,哪怕是飞蛾扑火,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哪怕到最后往往撞得头破血流,被男人们欺负得伤痕累累,她们也在所不惜,无怨无悔,如痴如醉,越挫越勇。
我觉得这些女人实在是既可悲又可怜还很可笑。可我自己,不得不承认,这些没头没脑的没心没肺的傻儿吧唧的女人们已经深深地伤害了我,我比她们还要可悲可怜亦复可笑。。
三十岁那年,我觉得自己活得实在太累太孤单,严重缺关爱缺温暖缺有烟火气的生活,我厌倦了自己一贯的生存状态,迫切地想要换一种活法,我想有个人能够不离不弃时时刻刻地陪在我身边,能够让我在她温暖的怀抱里养养伤口。我第一次接受了还在乡下老家生活的我现在唯一的亲人,我的姐姐为我安排的相亲活动。
母亲去世之前,把乡下那些我们刘家祖上留给父亲的也许一文不值也许多少值几个小钱的老屋,宅基地,还有些果树材木什么的,都留给了姐姐姐夫,她老人家显然认为我已经在这个小城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已经扎下了根,不可能再回到乡下老家去生活,而且,在这座小城里,至少有我曾经身为纺织厂机修师傅的父亲给我留下的这一小块栖身之地,不至于让我流落街头。母亲病危之际,给姐姐简直是下了一道死命令,那就是无论如何,要她为我,在乡下,物色一个姑娘,让我好歹娶上一房媳妇,好歹把老刘家这脉奄奄一息的香火给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