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凉低头鄙夷望着脚下沈屠虎那一堆不成人形的碎肉,似乎仍不解恨,在吐了几口唾沫之后,方才转身轻轻抱起芸姨将她叫醒。
朦胧睁开双眼的女人意识似乎仍然停留在昏迷之前,被苏凉叫醒后先是一阵发自本能的伸出双手胡乱拍打抵死挣扎,让原本即便闯入沈府也没有受伤的苏凉脸上无端多了几道抓痕,待终于清醒之后,看清眼前之人是相依为命的熟悉少年,而不是那个将她打昏企图强暴她的臃肿肥猪,原本绷紧到几乎断裂的心弦猛然松懈,扑进苏凉怀里,嚎啕大哭,悲戚万分。
轻轻拍打着芸姨后背,苏凉有意识的挡在她与身后那堆碎肉中间,以免刚醒来的芸姨再次被那近乎不属于人间而只会出现在地狱里的血腥画面吓昏过去。
来不及享受此时这罕见的温馨场面,苏凉身体微微绷紧,手里始终紧握着那柄染满鲜血的剔骨刀,偏着头观察沈府院落里的风吹草动。
他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才是最大的危险,杀了沈屠虎,他和芸姨在淮安城怕是再无法待下去,无论是守城士兵的追捕还是接下来沈府的怒火,都不是他和芸姨两个寻常百姓能够承受的。
而且多年的流亡经验告诉苏凉,堂堂一个国丈府绝不可能就只有刚刚那几个不成气候的下人打手,就像他曾待过的陈留王朝郡侯府一样,这样的高门府第,总会有几个不轻易露面的护院高手,不说像那些传说中的仙人般可以腾云驾雾飞剑杀人,却也绝不是他这样的三脚猫功夫可以对付的了得。
轻轻搀起芸姨,来不及向她细说缘由,苏凉便如临大敌般拉着她向沈府大门走去。
出乎意料,一路畅通无阻,并有什么高人跳出来横加阻挠,这让苏凉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有些胆小谨慎的过了头,不过经历过太多九死一生场面的苏凉并没有觉得自己的胆小多余。这世上只有胆小的人才能够活得长久,像那些他在流亡生涯中遇到的可以称之为胆大包天的家伙,不是被人用阴谋诡计害死了,便是被自己那自不量力的胆气给折腾死,少有人能够安稳活下来。
不知是对先前的经历心有余悸,还是被路上那两具尸体给惊吓到的芸姨有些畏缩的躲在苏凉身后,已经停止哭泣的女人终于发现苏凉衣衫上那一片片黏稠血迹,担心问道:“小苏凉,你受伤了?”
一脸凝重在前面探路的苏凉停下脚步,转头露出个宽慰笑容,微笑道:“不用担心,这些血都是别人的,他们那群酒囊饭袋哪伤的了我,别看小苏凉身子单薄,可还是有些手段的,不然哪能替那个男人保护你?”
似乎对苏凉在这种境地下还有闲心说笑感到不可思议,并且明显被苏凉戳中心思的女人脸色通红,虽然平日里没什么架子,不过好歹女人自视是苏凉的长辈,此时被后辈出言调侃,不由心中羞恼,伸手在苏凉腰上狠狠掐了一把,故作发怒道:“小鬼头,没大没小,连芸姨的玩笑也敢开!”
腰上一阵生疼的苏凉连声求饶,心中却不由放心,他不希望这件事成为芸姨心中抹不去的阴影,背负苦难仇恨血腥这种事情,由他来就好了,他现在唯一的愿望除了那份机会渺小到甚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复仇之外,剩下唯一的便是希望芸姨能够像往日那般温婉和善,连同他和那个男人的份一起算上,平安快乐的过一辈子就好了。
低下头,脸色微微黯然,苏凉暗自叹息,只可惜这么微小的愿望贼老天似乎都不愿替自己实现。
见苏凉开自己玩笑,女人脸上故作恼怒,心中却悄悄松了口气,她绝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而使眼前的少年受伤,那是她所无法原谅的,隐约知道苏凉经历的她对眼前少年有着甚至出乎自己意料的关心和疼爱,不仅仅是因为那个男人的原因,更多的是与少年同为孤儿的自己知道在这苦难生活里咬牙活下来究竟有多不容易。
抬起头,苏凉脸色重新凝重,向女人说道:“芸姨,淮安城咱们已经没法待了,得赶紧收拾东西逃出去。”
顺从的点点头,任由苏凉牵着她小心绕过沈府门前那几具平日里让她看见绝对会被吓的晕厥的尸体,望着眼前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悄悄长高的背影,心里不知为何不再惧怕,出奇平静。
一路从沈府回到小龙门,不知是否是因为昨日那场秋雨的缘故,街道上冷清空荡,时刻紧绷着神经的苏凉并没有遇到不开眼的家伙上来询问他那一身血迹,事实上他连个人影都没有看到,就连平日里例行巡逻的守城士兵也不见踪影,心中奇怪诧异却来不及深究。
小龙门里依旧如先前般狼藉凌乱,并没有多少东西收拾的芸姨只是换了身衣服,把积蓄多年的银钱贴身放好,便从后院走出,一直待在大堂里等候的苏凉在经过片刻犹豫之后,弯腰捡起一个损坏不甚严重的酒壶,向着匆匆走来的女人说道:“芸姨,走之前我想再去看他一眼,就这样一声不吭的离开,我怕他在里面闷得慌。”
露出个平时并不稀罕,此时却宛如寒夜星光般的温婉微笑,女人轻轻说道:“嗯,听你的。”
见芸姨同意自己这个其实有些任性且十分冒险的提议,苏凉脸上绽放一抹灿烂笑容。
……
淮安后山,沧澜河畔。
从小龙门出来时还是一脸憨笑的苏凉此时神色阴沉的站在河边巨大崖石上,低头望着河岸上那些数不清的凌乱脚印,又望着那依旧缓缓流淌不知停息、但任凭他如何呼唤却再也见不到以往那一抹熟悉白色的浑浊河水,眼睛微微眯起,心中闪现一道阴影。
对于危险,十一年流亡生涯造就的生死经历使他有一种近乎本能般的预知。
顾不得身后芸姨脸上带着疑惑的焦急关切,苏凉转过身,安慰芸姨在那间破旧草庐里耐心等候,便向着山顶那个男人的坟窨方向狂奔而去。
山路崎岖,荆棘遍布,小径曲折,只是对于亲手把那个男人埋在山上的苏凉来说,这一切却是再熟悉不过。
虽然苏凉对那个男人的身份一无所知,对那个男人的过去也不甚了解,可只要他还是那个不会水性却肯跳进河里搭救自己的男人,是那个在自己刚醒来后发疯般怨恨自己的无能以头撞地时肯把手垫在自己额头上的男人,是那个在数九寒冬里肯把唯一一件单薄棉被让给自己的男人,他便绝不许任何人去打搅那个男人的安眠,更不允许任何人从他手中抢走那个男人留给他的东西。
他所拥有的已实在太少,少到不能再失去哪怕任何一件,即便那只是一条鲤鱼,一份回忆,一片安心。
天空猛然灰蒙死寂,一如昨日般不见天日,只是与昨日不同的是,今天飘落的却不再是凄冷秋雨,而是凛冽冬雪。
漫天雪花纷落,穿过枯槁树枝,穿过灌木荆棘,无情撒落在苏凉瘦弱的肩膀上。
如轻絮。
如鹅毛。
如落叶。
愈下愈大。
已是初冬。
趟风冒雪竭力攀爬的苏凉终于赶到山顶,抬眼望去,却是满目凄凉。
手中酒壶猛然爆裂。
浑黄的酒水与鲜血混杂滴落雪地,猩红耀眼。
跪倒山崖,身体因愤怒而压抑到颤抖的苏凉仰天凄惨嘶嚎。
冬雷震震!
……